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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流民

发布时间:2022-03-05 08:39:19 浏览数:

如果用瞬息万变这个词来形容南方的夏季,一点儿也不夸张:明明万里碧空,猛然钻出几朵像蒙古娃娃般的云朵。李老头最怕这些状如娃娃的云朵,他知道,这些在空中嬉戏的娃娃,最终会撕破脸皮,变成漫天乌云。果不出所料,那些顽皮的娃娃猛地将白花花的太阳摁住后,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李老头心中暗道不好,神色惊惶地将没卖完的菜收起来,暂搁在收废品的老戴那里,侧身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单车,拼命往回赶。

天空越来越黑,风像醉鬼似的东奔西撞。李老头扑在车把上,口喘粗气,飞快地蹬着破单车——他想赶在落雨前回到出租屋。年纪大了,哪能经得起风吹雨淋?然而,他最终未能躲过这场骤然而至的暴雨,随着几声惊骇的炸雷后,倾盆暴雨顷刻而至。

当李老头像只落汤鸡,穿过几条胡同,回到出租屋时,还没来得及将湿透的衣服扒下,腰中那台破手机便不失时机地叫起来了。

李老头惊悸地瞟了眼手机屏幕,知道是儿子打来的,紧锁的眉头,瞬间就挡住了蜿蜒流淌的雨水。近段时间,李老头最怕家中来电话,每当这台破手机抑扬顿挫地响起来时,他的心就像猫抓似的烦躁不安。他知道儿子来电别无他事——要钱。果然,李老头刚将手机凑到耳边,就听到儿子急促的声音。儿子先问了一声,老爸,身体还好吧?紧接着就说,翾翾再有一月就要开学了……儿子话没说完就挂了电话,即便儿子没说要钱,李老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早在今年高考后,儿子便在电话中知会他:你的孙子不负你的期望,考上大学了。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天空晴朗,不悬一丝云彩,炫目的阳光,将一栋栋高楼晒得发亮。这天,李老头正在金银花园门前卖菜。

李老头怕自己没听清楚,连声问,真的,真的?翾翾真的考上大学了?

儿子在那边得意地说,是啊,是啊。不但考上了,还是所不错的大学呢!他的分数线远远超过了录取线,应该没问题。

李老头激动得浑身发抖,差点晕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他奶奶的,这几年的学费没白交。他还记得,自己接完电话后,由于心情太高兴,无意之间骂了粗话。

李老头大名李颢,年逾花甲,面容清癯,截止现在,他已经在这座城市卖了八年菜。一个卖菜老头,怎么取这么个高雅名字?实不相瞒,这个李老头,年轻时是有一番抱负的。

李老头原名叫李大牛。李颢这个名字是他读书时,他的老师帮他改的。他的老师见他天资聪慧,认定将来必能出人头地,因之,将他的名字改为李颢。颢:即是白而发光的意思。然而,谁会料到李老头命运多舛,少年丧父,求学受阻;中年丧妻,苦尽源头。如此坎坷的命运,自然谈不上“发光”了。

艰难困苦的日子,并没有扼杀李老头心中的梦想。他将满腔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独子李翚,仍然聪慧,李老头见之欣慰至极,翻了半夜字典,左右推敲,觉得翚字比较合适。翚:即鸟飞也,老子发不了白光,儿子必须像鸟那样飞起来。但是儿子的命运和老子一样,终因贫困而辍学,自然也没飞起来。

儿子辍学后,拜本村张泥水匠为师,学了些砌墙手艺。后来,又娶了张泥水匠的幺女张兰兰为妻,过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即使这样,李老头仍不甘心,他又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他给孙子取名李翾,翾:仍是鸟飞的意思。由此可见,为了心中的梦想,他确实费尽了心机。

大约是遗传基因的缘故:李老头孙子比上二代还聪明。学校老师当着李氏父子,将翾翾着实夸耀一番。老师说,你们要想翻身,赶紧攒钱,将翾翾供出来。

李氏父子闻言,先喜后忧:喜的是翾翾聪慧,忧的是自己囊中羞涩。李家祖居秦中葛藤村,除了贫瘠的黄土外,便是刀砍火烧不尽的葛藤。要是翾翾真的考上大学了,他们又哪来钱供?

为了让翾翾真的飞起来,李氏一门便出门打工。

李氏一门是分先后进入这座南方城市的。李翚先行,进城后便在某建筑单位打工。泥水匠搞建筑,算是找对了门路,加之李翚性格豁达,身板结实,非常能吃苦,仅一年工夫便得到老板器重,将他从普通工人提为领班,如此下来,一年到头也能存点钱。

一年后,李翚回家将媳妇带走,独留李老头在家照料孙子读书。

张兰兰找了几起事做,都不如意。后来,在一家鞋厂上班。两年后,李翚手上有了些积蓄,便说家乡教学质量不高,要把儿子接到城里读书。李翚是个孝顺儿子,自然不会让李老头独守家门,于是,李氏一门便鱼贯进入南方之城。

李老头进城后,闲不住,总想找事做,便跟一位四川哥子去卖菜。翾翾非城市户口,自然进不了公办学校,只好到一所资历不深的民办学校就读。但不管咋说,一家人总算是挤到一块儿了。

谁料一年后,陡起变故。在炎热的盛夏,毒辣的阳光,不但晒昏了六月的蝉,还将李翚从脚手架上射下来……事后,虽保住了命,但右腿却高位截肢。

李翚就身残一事,和用人单位打官司,由于诸多原因,官司打来打去,输了。不但官司输了,还赔了几年积蓄。打官司期间,李翚得罪了老板,结果自然被逐出建筑队。

李翚失去一条腿,自然再无法打工,可怜李氏一门,最终不得不凄然返乡。

李老头最终没和亲人一道返乡。

在决定返乡的头天夜里,翾翾一直啜泣,这个即将进入初中的少年,怎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少年心中,有雄鹰一样的梦,但是,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破灭。李氏一门望着抽泣不止的孩子,眼圈发红,鼻孔发酸,最后,满屋子响起破锣般的哭嚎……

翌日,举家来到火车站。此时,正值夜里十点整。

翾翾一脸木然,望着长龙般的列车,又一次啜泣起来。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如一枚枚钢钉,将李老头的心脏,钉得密密麻麻的。

在开车前一小时,李老头将车票颤抖着递给儿子,怆然道,退了它。儿子儿媳齐声惊问怎么回事时,李老头指了指翾翾,声音沙哑地说:为了他,我留下来!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后,结实的拐杖,再也撑不住他的残躯,突的一声跪到地上,抱着父亲的腿, 满脸泪水涟涟,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叫:爹——

儿媳和孙子也跪下来,围着李老头放声嚎啕,凄惨的哭嚎声,久久回荡在这个繁华的站台。

十二点整,北上的列车拖着兴奋的身躯,缓缓驰出站台。它将失梦的儿女,紧紧地搂在怀中。坚硬的轮子,像一只只铁拳,愤怒地捶着冰凉的钢轨,发出令人心碎的“嗒嗒”声。

爹——爹——

爷爷——

凄凉的呼喊,从呼啸的列车中传来。天上月牙弯弯,城市灯火辉煌,不知哪位大师,勾出这样的画卷!

不知从何方,袭来一股劲风,风中,李老头泪流满面。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塑像一般杵在空旷的站台。

八年来,李老头没回过一次家,像一只失群的老羊,孤独地生活在这座城市,每天做着同一件单调的事——卖菜。

严格地说,李老头还有一对同居一室的朋友:他们是一对夫妻。今天,男的帮他借钱去了,女的则在别的地方卖菜。

本来,李老头的经济不会出现窘迫,在接到那个令他快活的电话后,他打了个电话回家,了解了家中的经济状况。儿子说,他往日邮回的钱都没乱花,加上卖猪的钱,还差一千元。李老头心中释然,盘算着距开学还有两个月,凑一千元钱,不是什么难事。

从那以后,为了给孙子凑钱,李老头愈加勤奋。当这个城市尚在沉睡之时,李老头便起床,骑着单车,头顶星光,去菜市场批菜,然后去赶早市。

那时的李老头,由于心中快活,步履矫健,每天回到出租屋,数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心中便觉得离翾翾的学费近了一点。单调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复一天,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的重复着。李老头心中有梦想支撑,感到生活中,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艰辛。

然而,事情并非像李老头所想的那样顺利,首先,南方的夏季,总有下不完的雨。雨天里,卖不成菜,即使李老头愿吃苦,像根木桩似的杵着卖菜,而买菜者,却不愿冒雨买菜。卖过菜的人都知道:当天进的菜,必须当天卖出去,隔夜菜是卖不动的,即使卖出去,也是亏本。眼见距翾翾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李老头本来烦躁的心情,愈加焦灼,加之,家里又来了催款电话,更把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老头紧紧攥着那台破手机,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仍是肆虐的雨。天如一口巨大的黑锅,牢牢扣在这座城市上空。

门“嘭”的一声被撞开,随风而来是位高个男人,单薄的身子,被湿漉漉的黑衣服裹着,要不是浑身淌水,准以为是一段烧黑的木桩。男人尚未站稳,便扯着粗嗓门问,马翠花回来没有?

李老头刚要答腔,门再次被撞开,随之进来一位四十左右的女人。女人身体矮胖胖的,头发在脑后绾个髻,着灰色服饰,猛一看去,像个硕大的冬瓜。

来人正是马翠花。她“哗”的一声拉上床帘,钻到里面换衣服去了。少顷,她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出来,一边拿条毛巾抺头发上还在淌的水,一边对先前进来的男人说,你去接女儿,我做饭。

男人应了声,披件“五羊”雨衣出去了。

男人叫田七,祖籍贵州夜郎。说到夜郎,我想,大家定会想到“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诗句,单凭诗中一个愁字,足以证明夜郎不是富地方。正因为穷,使而立之年的田七还没娶妻。为了挣钱娶妻,田七外出打工,后来几经辗转,来到这座南方之城,碰巧进了李翚打工的建筑队。二人气味相投,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马翠花是湖北人,原先和李翚的老婆张兰兰同厂打工。马翠花健谈,张兰兰活泼,二人很快亲如姊妹。

张兰兰得知马翠花于二年前离异,孩子随了夫家,现仍孑然一身。张兰兰心中大喜,便试着将马翠花介绍给田七。没想到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搬到一块过日子了。马翠花和田七婚后一年,便有了女儿丫丫。

李家对他的关照,田七自是感激,自此便将李氏一门当亲人。后来,李翚出事,田七因帮李翚说话,得罪老板,被炒鱿鱼。马翠花所在工厂,亦因效益不好而倒闭。夫妇二人为找工作,屡屡碰壁,无奈之下,只好和李老头一块儿卖菜。再后来,田七夫妇见李老头孤苦伶仃,心中不忍,即和李老头同居一室,彼此之间,也算有了照应。

卖菜这一行,虽然苦,但比较自由。如果运气好,一年也能存些钱。但不好的一面是:你必须得处处提防城管。那些城管,虽不抓人,但没收东西。如果卖菜者遇上,必定血本无归。

卖菜者都是打游击的人,因之,必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就是天气要晴朗;所谓地利,即是卖菜的地方,必须选择在城管的车,不能顺利到达的地方;所谓人和,即是人气较旺的地方。

李老头们卖菜,不在正规的菜市场里。市场要收这费那税的,李老头们买卖小,经不起折腾。因此,就只好四处打游击,便有了他们与城管的周旋。

在长期与城管的周旋中,摸出了一套应对办法:他们每到一处,首先用一根长长的指头粗的铁链,将单车串起来,用一把大铁锁锁住,然后将多余的菜,藏在花坛中,或者放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他们卖菜的工具,是用蛇皮袋子破开做的包袱,包袱的四角各拴一条筷子粗的绳索,拎上十斤二十斤菜,铺在地上,扯起嗓门,喜笑颜开地招徕买主。卖得正起劲时,猛然有人喊一声,城管来了,他们便惊慌失措地拎起包袱,像赛跑似的撒腿狂奔。

这种地方,不适合李老头,八年来,他一直在金银花园门前卖菜。金银花园的地理位置高于下面的公路,城管车必须前行一百米,过了红绿灯路口调头才能抵达,等城管的车来后,大家早已逃之夭夭。况且,此处靠山,城管来了,还可以往山上跑。

既然有这么个好地方,来这里卖菜的就不止李老头他们三人。但在众多的卖菜者中,数李老头他们三个卖得快。他们恪守诚信准则,对任何顾客都不缺斤短两。因此,生意基本凑合,日子也过得去……

正当李老头沉浸于往事之时,丫丫回来了。丫丫今天穿一件碎花格衣服,头扎一对可爱的羊角辫;辫子上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丫丫看到伫立窗前的李老头,便急不可待地从田七背上溜下来,甜甜地叫了声爷爷后,张开双臂,欢呼雀跃地跑到李老头面前,冲李老头做个鬼脸,晃着脑袋唱起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丫丫唱了两句后,忽地停下来。小小的孩子,亦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往日,每当她清脆的童音响起,沉闷的屋子,顿时被快乐气氛充填。那时候,李老头准会走过来,抱着丫丫快乐地转一个圈,拖着苍老的声调,连声夸赞:哦,我孙女儿真乖。然后,一家人快活地吃饭。虽是水煮白菜,但大家都吃得有滋有味。饭后,李老头拖一条缺腿的小木凳,“登登”地上楼顶,丫丫尾随其后。这时,李老头将凳子放在楼中央,装一袋旱烟,美滋滋地吸上一口,眯着眼吐出一串悠长的烟圈后,开始给丫丫讲故事。

李老头的故事很多:《地道战》、《铁道游击队》,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挺身堵枪眼等等。丫丫坐在李老头怀中,清澈的眸子,凝视着明朗夜空。天蓝得像绿绸,星罗棋布的星星,像绣在绿绸上的花朵,尚未圆满的月亮,像刚刚剥出的蒜瓣。在如银的月光下,丫丫猛然发现,那些布在爷爷脸上,千山万壑般的皱纹已不见。细细看后,才知道,是月光,将爷爷满脸的皱纹填平了。

这是多么美丽的夜晚啊,丫丫偎在李老头怀中,慢慢地睡着了。幼稚的童心,像一艘鼓满风帆的船,在故事的海洋中扬帆远航。

然而今夜,只有雨,没有故事。丫丫忽然明白,是雨冲跑了爷爷的故事,是雨,让爷爷的脸上,布满了厚厚的愁云。丫丫望着屋外,那些乱箭般的雨,泪,一颗颗,像晶莹的珠子,前赴后继地从爷爷脸上滑落。

田七及马翠花自然知道,李老头为什么发愁。遗憾的是,他们因丫丫上学要花钱,故而帮不了他。他今天去帮李老头借钱也落了空:田七有一个老乡,在某纸厂打工。据田七所知,这个老乡,手中基本阔绰。谁料到田七找到老乡所在的工厂时,却没找到人。一打听才知道,老乡已于半月前辞工了,目前下落不明。

吃饭的时候,田七将借钱一事,向李老头说了。李老头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草草地吃完饭,沉闷地躺在床上,从枕头旁,摸出收音机,这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是李翚走时留给他的。李翚让他在烦恼时,听听收音机,缓解心中的烦闷。这个小小的收音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给李老头带来无限的乐趣。李老头爱听评书,烦闷之际,听评书即是超值的享受。时间长了,那一段段评书,便在他心中积攒起来,沉淀成无数个精彩故事,让他忘掉了生活的单调与苦涩。

而此时,李老头不想听故事了。他觉得,那些故事,虽然精彩,但离现实生活太远。最近,李老头最关注的是天气,只有天气,才与百姓的生活密切相关。

李老头多么希望,恼人的雨,马上停下来,让这个南方城市,永远洒满阳光。然而,收音机里播音员说,“圣帕”台风,已经登陆,受其影响,未来几天内,我市仍会出现强降雨天气。

李老头听完天气预报后,差点没从床上跌下来。这是一个寂寥萧瑟的雨夜,密集的雨点,在窗外的灯影中酣畅淋漓,像呼啸的子弹,将李老头的心脏,穿出万万千千的窟窿。儿子那句翾翾要开学了的话,像喧嚣的海浪,在李老头的脑海中,经久不息地回响……

这雨果然持续了三天三夜。三日后的早上,天晴了,几块像手帕似的白云,将天空擦得亮堂堂的。太阳,又发出灿烂的光芒,被雨淋昏的蝉,在热烘烘的阳光下恢复了元气,此起彼伏地聒噪起来。数天做不成生意的卖菜者,因天晴而欢呼雀跃。在明朗的阳光中,他们脸泛笑意,将那些满载着各种蔬菜的破单车,踏得像风轮似的转,浩浩荡荡地赴向城市各个角落。

然而,明朗的天气,并不代表万事如意。就在他们的生意最红火时,从金银花园内,突然冲出十来名保安,他们手持三尺左右的防暴棍,一张张冷酷的脸上,瞳孔张到极限。嘴巴酷如空旷的山洞,从里面爆出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滚——

卖菜者怕城管,却不怕保安,因之,他们的动作有些迟缓。这种态度激怒了众保安,其中有位络腮胡子,面相凶恶,看样子是个头头。他指挥众保安,强行拆摊!

一时之间,尖叫声、叱骂声,吓昏正在树梢中聒噪的蝉;鸡飞蛋打,散落在地的西红柿,被骚乱的人群踩烂了,像一摊摊殷红的血……

李老头这天进的菜,不但多,而且贵。因此,他没逃窜,他将整个身躯都扑在菜上面。

保安的棍子,在李老头背上击打着。这些平日里面对业主低声下气的保安,此时,压抑的情绪得到发泄渠道,面对手无寸铁的人,表现得异常勇敢。李老头被打急了,撕心裂肺地嚎叫:毛主席救命啊……

田七和马翠花本已提着菜跑远了,听到李老头的叫声,回头见保安正在殴打他,慌忙将菜交给马翠花,冲回骚乱的人群,挺胸护住李老头,怒睁双眼质问保安,你们为啥打人?

打的就是你们这些刁民。络腮胡子恶狠狠地吼着,手中的棍子,不失时机地向田七头上招呼。田七头一偏,但肩头还是吃了一棒。这一棍力道足,田七感到肩头发麻。田七发怒了,大吼一声,我和你们拼了。弓身缩头,对着那保安胸口猛力撞去。保安不防田七来这招,像个王八一样,仰躺在地,张牙舞爪地嚎叫,打死他——众保安蜂拥而上。田七见状不妙,不知哪来的力气,挥拳打倒一人后,飞也似的逃到山上去了。

事发原因,是因小区某些业主到物管处投诉,说卖菜者影响了小区环境,于是,物管处就让保安驱逐。

卖菜者的损失相当大,骚乱的人群撞倒了一位买菜老太太,且伤势较重。所幸的是,老太太的儿子,是个正直的人,他不找卖菜者的麻烦,而是到有关部门,投诉物管处,说他们越权使用暴力。

有关部门接到投诉,做了如下处理:让物管处承担这起事故的全部责任,并勒令解雇参与暴力的保安。

经过处理,卖菜者又在此卖菜了。但事态并不乐观,物管处败诉,自然不服气,一状告到市政府,投诉城管执法不力。

城管遭投诉,卖菜者就没好日子过。某天,数十名城管,雄纠纠,气昂昂,跑步奔向金银花园。卖菜者不防城管来这招,面对这些天兵天将,也顾不上菜,撒腿就往山上跑。当他们跑到山上后,泪眼婆娑地望着城管,将那些来不及带走的菜装上车后,凯旋而归。

一连数天,城管就这样神出鬼没,最终,彻底驱散了在金银花园前的卖菜者。

为了维护城市形象,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城协管,那些穿黄衣服,骑摩托车的民兵,纷纷出动,在全城内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扫荡”。但是,这场“大扫荡”,并没彻底“歼灭”卖菜者,为了生计,他们依然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展开游击战。

在这种情况下,李老头仍在卖菜,仍然在和城管赛跑,终因年纪大,奔跑速度慢。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架破风车,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但他仍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老羚羊,没命的跑着。

终于,某一天,李老头被城管捉住了。城管将李老头带到城管大队,要他交罚款。李老头说没钱。城管问他是哪里人,李老头说是中国人。城管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损城市形象?李老头说我在自己的国土上卖菜,不违法。城管说不过李老头,缄口不言,沉默良久后忽然问,你一大把年纪,不在家享福,出来颠簸个啥?城管的话,像坚硬的锐器,戳得李老头伤心不已。他哽咽着说了他一家在南方打工的经历后,便像孩子般嚎啕大哭。

城管无奈,只好放人。李老头临走时,哀求城管还他的单车和菜。城管的头摇得拨浪鼓,说老同志,你别为难我们好不好?我们是在奉命执法……

李老头走出办公室,来到院中,炫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觑了眼停在院中的城管车,看到了他的单车和菜,都在车上放着呢。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车靠近,但是,车上那四个“严格执法”的大红字,在耀眼的阳光下,发出令人惧怯的威严……

从那以后,李老头再也没卖菜了。不能卖菜,李老头心中的希冀也破灭,像一头长期负重的驴,猛然卸重,不但不觉轻松,反而充满了无限空虚。

一连数天,李老头都窝在出租屋内,像只毛毛虫,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抽闷烟。在袅袅的烟雾中,想自己的孙子,想自己苦涩的梦想,想自己在这个城市中,充满艰辛的八年,想到自己为一千元钱而愁苦不堪时,不觉潸然泪下。

窗外,依然阳光灿烂;屋内,李老头忧心如焚。失望、悲哀、忧愁,轮番交替,残酷地折磨着他。

李老头终于病倒了。

马翠花亦病倒了。她因在烈日中与城管“赛跑”,上了火,牙疼。因丫丫马上要交学费了,她舍不得去医院治疗,就让田七买了些镇痛片。开始时还有镇痛效果,后来,吃镇痛片也不起作用了,痛得她鬼哭狼嚎的。田七见马翠花这副样子,要送她去医院。马翠花怕花钱,不去,兀自寻了把钳子,充当拔牙医生,却不料将牙拔断,留下残根。仅仅一夜,便肿封了喉,连水都无法喝。田七大惊,慌忙将马翠花送进医院。医生又是拍片,又量血压,又是检查心脏……最后,牙是拔出来了,却花了千多元钱。

为一颗牙花了丫丫一学期学费,马翠花心痛不已。更恼人的是,暴雨再一次光临了这座城市,菜又卖不成了。这时候,距开学时间还有五天。田七夫妇脸上布满愁云,区区千余元钱,让田七一家陷入困境。

丫丫却不管这些,仍蹦蹦跳跳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田七对李老头和马翠花说,他去老乡那里给丫丫借学费,顺便看看能不能多借到点。李老头说,你不说你老乡下落不明吗?田七说,最近又探听到他的下落了。就这样,田七穿着那件“五羊”雨衣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李老头和马翠花问他借钱结果,田七说他老乡正在给他筹措。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三天。在第三天夜里,田七被警察抓走了。

原来,田七那天被保安撵上山时,无意间发现山沟中,有一段裸露的电缆。这段电缆,是因山洪卷走泥土而裸露在外的。田七听别人说过,电缆铜每斤卖到三十元。但那时,田七没想到要去偷,他知道,偷电缆被抓到是要判刑的。而现在,为了丫丫的学费,也为了李老头,田七决定铤而走险,但又不想让李老头和马翠花知道,故而胡诌出借钱的话。

警察到来时,田七仍在专心致志地锯电缆。他听到警察如雷的吼声,放下手中的钢锯,慢慢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淌,他神色茫然地望着警察黑洞洞的枪口,机械地伸出双手,凄惨地笑了一下。

呼啸的警车驰过他的出租屋时,田七猛然对警察提出一个要求,请允许他回家一趟。田七说,在入狱前,想看一眼他的女儿。警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田七见警察应允,又说,请允许和他妻子通个电话,他要把他妻子诳到别处去。田七解释说,不想让妻子知道他去坐牢。警察说,可以。

田七拨通马翠花的电话说,钱已借到了,只不过天这么晚,他一人带两千块钱,心中发毛,要马翠花到某某地方接他一下。

快到出租屋时,田七忽地停下脚步,木讷地对警察说,能不能把手铐暂时取下,他不想让女儿看到他带手铐的样子。

对田七提出的要求,警察的神情有些犹豫,田七知道警察的意思,说,请放心,我决不会跑。

警察左想右想,终于应允。他打开田七的手铐,却拍了拍隐在腰中的手枪说,你要是耍花招的话,我就开枪。田七点点头,笑了。

他们就像一对朋友,相跟着来到出租屋。田七轻轻推开门:马翠花果真出去了。丫丫已经睡着,只有李老头,躺在床上,鼓着眼睛抽闷烟。

李老头见田七身后站了位警察,惊悸地坐起来,刚要出声,田七急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叫。

田七慢慢踱到床前,屏息凝视小床上的女儿。女儿睡得很香,美丽的脸蛋,像静静开放的莲花。他发现,睡梦中的女儿,浅浅地笑了,她可能是梦见上学去了。空气如此宁静。田七就这样,深情地凝视着熟睡的女儿,猛然想到,要是女儿明天不见爸爸,他们该怎样给她说?此时,田七乱箭穿心般地难受,浑浊的泪水,不知不觉从脸上倾泻而下。

田七擦了一下眼角,木讷地对警察说,我们走吧。

田七走到门口,蓦然转过身子,压低声音对李老头说,明天,丫丫问我到哪里去了,你和马翠花就这样告诉她,为了供她念书,我到别处挣大钱去了。记住,这些话,一直要对丫丫说到我回来的时候。

李老头哽咽着,想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望着田七远去的背影,李老头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步履踉跄地奔出屋外。他要问田七:为什么去偷?

即将钻进警车的田七,怆然回眸,发现了李老头。他知道李老头为什么要追他。他望着蹒跚而来的李老头,仰天狂啸:我为丫丫而犯法。悲怆的声音,像冰凉的雨滴,像受伤的兽鸣,和着漫天的风雨,猛力拍打着这座南方之城。

李老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田七已上了警车。呼啸的警车,凄凉地嚎叫着,快速转向天桥下的通江大道。

不要——李老头哑着嗓子,嚎叫一声,踉跄着向天桥上奔去。有几次他跌倒了,但又执著地爬起来,像只受伤的大鸟,扑棱着飞上天桥。

李老头跌跌撞撞爬上天桥,雨,仍在酣畅淋漓地洗刷着这座美丽的城市。铅云密布的天穹,偶尔滚过沉闷的雷声。雨中,李老头像雕像一般地杵在天桥上,木呆呆地望着脚下的通江大道。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像鱼儿一样往来穿梭。那辆警车,也像鱼儿一样,最终游出李老头的视线。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八年之久的李老头,第一次在天桥上站这么久,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苍凉。他的眼神,像一束激光,穿过濛濛雨帘,眺望着遥远的北方。那里,有他八年不曾回过的故乡,他想到李氏三代的梦想,他想到那个凄惨离别的站台,他想到保安的棍子,还有田七的呐喊,浑浊的泪水,和着雨水,前赴后继地跌落在通江大道上。

李老头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向着家乡的方向飞去。他隐约听到丫丫童稚的歌声:我们的祖国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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