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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的骨灰

发布时间:2021-07-20 08:44:21 浏览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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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撄宁的第一天,她正站在院子里写大字。她挽着一头长发,穿着件猩红的上衣,腰摆扎进淡灰色的小裙子里,光着脚丫,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脚丫子来回勾动,像得了脚气。透过树叶间隙漏下的光斑,可以看到她的脚面子在六月的午后显得异常苍白,青筋毕露。她的身后是火葬场巨大的锅炉间,银灰色的铁制拉门大开着,正对着的墙面上挂满了电门,电门旁边贴着大字,上书:必经之路!不光如此,我望向别处,这才发现消毒室的大门口也贴了大字,叫作:干干净净。我真有点哭笑不得,可以理解,一个人——何况是个女人,长期置于这种环境之下,脑子不出点问题那才是真正的问题。

当时,火葬场大院四周围着一圈红砖墙,墙头上长满了青苔,砖缝里藏着紫色的蝎子,北面是一个大礼堂,被叫作告别室。告别室的墙面上也贴上了大字,用的是土黄色的毛边纸,纸张灰暗,字迹却闪亮得蜇着人们的眼睛。西墙上贴着两个大字,写道:往昔。东墙上写道:虚实有度。这不明所以的题词让人气馁,真不知道人们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满头雾水的打击。大院的东面是一座灰色的L型的三层楼,据说被称作办公楼。整栋楼显得人迹罕至,楼道里总会传出呼呼的风声,门窗抖动,水滴叮咚。如果是深夜,这些声音搅拌在一起,你还会听到一个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当然,如果你有足够的胆量,可以到楼上去寻找,你大喊大叫,将整个楼道震得山响,尔后你找遍所有的角落,也不会发现什么,一切都是幻觉!

这栋所谓的办公楼顶上竖着一只大铜球,风一来,铜球呜呜转动,像一群送葬的大喇叭吹出的悲鸣。楼前有十几棵参天的大杨树,整个大院在大杨树的阴影下显得异常阴沉。就在这种环境下,身着红衣的撄宁站在这些大白杨树下挥毫泼墨,姿态张扬,与此情此景甚不协调,如同鬼魅。

我走上前去,看到她正在写着一个个大大的“爽”字,字字不同,却又字字相同。她“爽”着,还小声地咂巴着嘴,一脸微笑,显得惬意而自得。说实话,她写的字可真令人不敢恭维。

1993年,我从铁路运输管理学院毕业,稀里糊涂地被分配到了白云生活管理段下属单位——铁路分局火葬场。

问题是我学的是行车管理专业,直白地说,就是应该从事跟行车组织、编组列车、调车作业、行车闭塞等有关的工作。大学四年里,我学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与上述有关的内容。而我的分配通知书上赫然写道:白云生活管理段铁路火葬场实习主任。

我的天!他们一定是疯了。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嘴唇一阵哆嗦,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他们这种后现代主义的玩笑让我有点受不了。我对发通知的女人说,开玩笑吧阿姨,是不是打字员打错了?铁路分局人事部的这位阿姨接过我的通知书,她看了两眼说,没错!

我当时真想将这纸命运撕个粉碎,可是,我却反而冷静下来,我讨好地(肯定是一副可怜相)说,阿姨,这个可真不是开玩笑!这个女人摇了摇头说,我只管发通知,有疑问去问管事儿的。

我就去找管事儿的,但是,所有人都告诉我管事儿的不在。我爸爸却有办法找到了管事儿的,我爸爸将我从铁路分局的大院里拖出来,他指着我们铁路分局那栋红色石头砌成的大楼让我猜猜这里以前曾是什么地方。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哪儿还有心思猜这猜那。我爸爸说,这里以前是德国总督府。哈哈,《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呀,儿子,这个你肯定是知道的吧?我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看人家当年盖的大楼,真他妈的结实!一百年多年过来了,儿子,这里成了我们铁路分局大院。我爸爸叹了一口气又说,时间呀,儿子,时间改变了这栋大楼的主人!

我爸爸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气馁,甚至表现得还有些兴奋,他说,管事儿的人已经说了,你们这一批大学生里就数你的级别高,副科级,其他的都是干事级。想想吧,儿子,我爸爸继续说道,你爹我干了一辈子了,不还是个干事?

我想我爸爸真是昏了头,火葬场的副科级算什么副科级?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爸是骗我的,他怕我撂摊子不干了,故意用个副科级吓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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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我拎着行李去火葬场报到,先是乘坐小慢车,然后到了分局再乘坐特快旅客列车,然后再转乘小慢车,倒了三次车才去了这个叫白云生活管理段的地方。我报到这一天,生活管理段的主要领导都跟着生活物资车下了车站,整个管理段只剩下几个科员。他们告诉我,火葬场有人值班,我只管提着行李前去,有人会安排你的食宿。他们给我指了指对面山坡上的一排红房子说那就是我们的宿舍,只不过有铁路挡着,我得从铁路桥洞子钻过去,然后会发现一个大院,大院里种满了白杨树。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他们说。

于是,我就提着行李下了桥洞子,钻出桥洞子果然看到一个大院,然后就在大院中看到了正在写着“爽”字的撄宁。她将笔放下,然后将这些纸笔一卷——我以为她面前的是一张桌子,她将纸张收起时我才发现这是一辆平板车。火葬场平板车的用途,我估计用脚头想也想得明白,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看到她描着细细的眉,小嘴上涂着猩红的口红,一脸微笑地将平板车推进了锅炉间,当时的感觉真有点毛骨悚然!她将平板车摆好,依旧微笑着回过头来(说实话有点傻笑的味道)看着我。我将我的分配通知书递给她,她看了看说,哈哈,原来是个小屁孩!

她竟然叫我小屁孩!要知道我大小也是这里的主任,这个女人找倒霉呀。為了表示对她对我不敬的不满,我干咳了两声。她充耳不闻。笑着说,走。我不得不跟着她走出火葬场的大门。

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后来我跟我的同学说这件事儿来,她听得目瞪口呆,直往我身上靠,又觉得不妥,赌气似地甩着手说,呀,小包子,你要吓死人!那时,我的这位女同学已经是女姑口站的客运副主任,她手底下管着三个人,一个是卖票的,一个是检票的,还有一个是出站口的。她说,嗨!没劲死了,谁让我们的车站才那么大点儿呢——为了表示他们火车站的小,她将大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手里捏着一只虱子。我的这位女同学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脸盘子白净,眼睛明亮,胸脯高耸,屁股滚圆。关于后面几点,说实话,大学四年里,我还真是没有发现我的这位女同学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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