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色彩

　　今年一个梅雨季的黄昏，大雨滂沱之后，我乘彩虹横亘在天际之时，来到了磁湖边的亲水栈道散步观景。黄昏中的磁湖与山峦，彩虹一边连着山，一边接着水，真的好美好美。正当我沉醉于磁湖夕照美景，用手机忘情的拍照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一旁叫我老胡。我回头一看，这不是我20多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景朋吗?

　　何景朋曾经是一所中专的美术老师，业余喜欢创作，他一直做着画家梦。那时，八十年代他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作为一名美术老师，他除了教学生画画、写生，还开了一门“木刻”课。课堂上小榔头频频敲击，刻刀下飞出雪片般的木屑。一根根普普通通的桃木，在何景朋老师的刻刀下，转瞬间变成了形形色色的灵物——那文雅清秀的古装仕女，那憨态可敬的佛像，那栩栩如生的花鸟浮雕，那玲珑剔透的楼台亭阁，那富有田园情趣的蝈蝈虫鱼……

　　木雕课深受学生喜爱。他因势利导，鼓励学生勤奋好学，经常组织学生下乡写生，贴近生活，亲近自然。因为景朋懂得，学习美术不仅要引导学生正确地对待民族传统文化和外来艺术，更重要的还要引导学生热爱生活，正确的认识生活，注重美术创作的积极社会功能。到生活中去熔炼出作品，到生活中去陶铸人材。有一次应景朋邀请，我与他们师生一起到邻近梁子湖一个水乡体验他们写生，令我看到了真正的乡村。傍晚，阿婆在门口盼着家人归来;湖水边阿伯则在细心地挑选一天的收获;月夜，淡淡的炊烟腾升着芬芳的气息;清晨，只见一叶轻舟盛载着各色水产品驶向城镇。难忘的是，屋檐下，晚风中，孩子们借着街灯玩耍的身影，乡村的这一切都是简单的，但简单得让人心动。这次他们写生回来后不到一个星期，便在当地日报的副刋登载了一组《水乡印象》组画。我看到后，将报纸剪辑收藏，至今仍留在我的收藏专辑中。

　　那时的景朋，除了努力教学，还十分热心挖掘学生创作动力，热情扶植新作。记得有一名叫余维达的学生，在景朋的指导鼓励下，经常将绘画作品投向报刋，退稿后他三番五次地鼓励，指导他修改。作品改成了，报刋登载后，引起反响了。几年后，这名学生结识了一名来当地一所师范学院教英语的美国女孩。据说这名美国女孩很喜欢维达的绘画，并看中了他。后来，维达跟着美国女孩去了美国。

　　作为一名美术老师，他又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和刻刀。教学之余，他经常深入生活，外出写生创作，有了深入的体验后，业余时间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喝一杯香茶，眯起那双似乎永远含笑的眼睛，悄悄地耕耘他自己的园地。

　　他在自己小小斗室的画板上反复创作，手拿小小刻刀不停歇的雕刻，他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夜晚构思创作……

　　那些年，他带着刻苦和真诚，创作或雕刻了不少生活气息浓郁的作品。他的《乡村晨曲》、《农舍》等木刻作品曾在省级画展中获奖。

　　艺术家刻刀下的精巧花纹，不是妙手偶得，他是用刻刀蘸着心血来创造艺术花朵的。这花朵献给美，献给生活，献给热爱生活的人们。为此，景朋获得了大家很多的称赞!因为人们在这里看到了有深度的真正反映了生活的美，这些雕刻作品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使人们感到亲切。

　　正当景朋踌躇满志的时候，改革的脚步却愈来愈快，随着招生制度的改革，景朋所在的中专招生却越来越困难，后因生源问题被迫停办。但在最后他教的一届学生中，有一名长得特别漂亮的女生因羡慕他的才华爱上了他，两人结婚后不久，便双双去了深圳。

　　此后，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片言只语。那些年，不像现在通信这么发达，随时可以联系。他就像一片清晰的云，在空中蒸发、粉碎，变得模糊又模糊。

　　好多年后，曾碰到他姐夫哥谈到过他。说他在深圳发展还算不错，除了开办绘画培训班还兼顾园林设计，发展得很好。买了大房子，生活非常优裕。然而，优裕的生活并未给他与妻子的生活带来幸福，甚至在心灵上造成了不少的伤害，当时两人结婚后，妻子就怀孕了，为了不影响景朋的工作，她没有留下这个孩子。这也为日后他与妻子感情渐生嫌隙埋下了隐患，婚姻从努力经营，变为苦苦维系，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爱情，消磨殆尽。最后导致离婚。再后来，他妻子与一名香港商人结婚，定居香港。人生中年突遭家庭变故，此后，他便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的美术老师随着时代之潮的起伏，人生遭遇暗流阻遏，激情悻悻然遁去。而酩酊大醉之时，这分明是在逃避，逃避什么呢，爱情的失意?婚姻的失败?于是，他一次又一次被酒神俘虏。后来，他姐夫说，他得了胃癌。幸好发现得早，医治及时，才保住了命。

　　经过这一番折腾，特别是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后，使他彻底醒悟了。今天，当我和他邂逅于黄昏的磁湖岸边，他已是又拿起了画笔和刻刀，他又活跃在艺术创作之中了。他很坦然，眼神中充满着笑意。

　　他告诉我：“前些年，当人失去了健康的生命时，要想保持'快乐无忧'的心境是非常不易的，病病怏怏的躯体，不论是什么都无从谈起。”他说：“生命进程中的任何事情都得老老实实拜伏在'健康'脚下。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才明白这个道理。年轻时，情爱如春山美梦，千古之迷，且不计在爱情波涛中翻船溺水如我一样的众多男女能泅出几人?世上的长久夫妻纵然不少，其爱情内涵究竟如何?在长久这株大树上又曾吊死过多少真正的爱情?其实，人生的困厄横逆固然可畏，但人在逆境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走出的路才是最可怕的。”他还告诉我说：“当岁月在自己身上毫不留情地写下刻痕，在每一次的揽镜自照时，白发又增多了，面容又苍老了，身体又发福了，于是，不免自问，这是我吗?这是从前那一位才华洋溢，青春飞扬，对人生与未来充满了热切追求的我吗?此时，人才能体会身体和健康的重要。前些年因婚姻的挫折而失去了健康，只好住进医院，再回头看，才体会出平时不在意的健康乃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他说：“在拥有健康之日，人总不知珍惜，待会得'珍惜'之意时，健康已如流星之坠，追悔复又何及!”

　　景朋的一番感慨与宏论，让我意识到他已经彻底走出了困境。我问他，“现在已回来生活了?”他告诉我，“目前两边来回小住。现在有充裕的时间，有很好的环境享受创作和生活。”这些年他带着对生命的感恩，创作了不少美术作品或出售或赠送或公益，来编织他的艺术梦。

　　后来，我曾几次在他的邀请下到他家里玩。闲暇之余，他除了作画、写生、雕刻，我不曾料到，他的收藏竟会这样丰富多彩——画片、糖纸、素描稿子、画册、残缺不全的佛像绢人、洋娃娃、戏剧脸谱、木刻、滑石刻、甚至还有蟋蟀、蝈蝈、蚱蜢等标本。最珍贵的要属那些传统牙雕的画稿和照片。这么多年来，他是如此珍视自己的藏品和资料，真是不简单啊!我猛然记得他的一件“嫦娥奔月”牙雕后面镌刻着李商隐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的后半句不正是景朋人生色彩的写照吗!难怪有评论家在评论他的画作和雕刻作品时用“作品用笔刀工娴熟而不流滑，造型千奇百怪而不妄生圭角;进退疾徐，法度森然而又一任自然，此艺苑高手，笔力刀工绝非一时之功，乃千锤百炼而成，可敬可佩。”

　　是啊，流光如梭，50多岁的景朋，忽然已届老年，已经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经历过深不见底的绝望，经历过内心的挣扎悔恨，终于走出了人生的困厄，依靠绘画、雕刻等艺术追求，不忘初心，想追回曾经的艺术热情，净化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