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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

发布时间:2021-07-06 08:41:47 浏览数:

我跟父亲走出大门,向左一拐走过隔壁二宝家的房子,就来到门前的小河边。沿着小河,朝着去小街相反的方向,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座小桥头。这是一座看上去既没有什么特点也没有什么亮点的小桥——从小河的两岸用大石块码起相对距离约两三米、高出水面约一两米左右的石墙,用几根大青石条一根挨一根横搭在两边的石墙上,再覆上三五十公分厚厚的一层泥土。但这座长不过一米多、宽不过三米左右的小桥,对于小街来说却是太重要了。且不说小桥下的小河岸边长长一溜石板水跳就是小街女人的新闻发布中心,单是小桥两头连着的沙石公路,在小街人的眼里战略意义也就不一般了。向东,两三百米远处就是戴汇大粮库,里面装的据说是防止和苏修打仗专门为解放军准备的粮食;向西再向西北,不过七八百米的路段,分别点缀着小街四个重量级的地标:公社油坊,公社革委会大院,小河上游的蒋家大坝,以及过了大坝再上一道陡坡就到达的犀牛车站。至此,再朝向东北方向的沙石公路,颠簸三十华里,就是县城了。

父亲带着我跨上桥头折向西边的沙石公路。我们是去奶奶家。奶奶与三爷、五爷住在一起,就在油坊过去很近很近的地方。

半个月亮飘在大粮库屋顶高高的瓦脊上,从背后推着我和父亲的影子向前移动。我抽出被父亲握在掌心的手,紧跑几步,我的影子就和父亲平齐了;再跑几步,我的影子就比父亲长出了一截。伯伯,我比你高了,哈哈!我蹦蹦跳跳开心地说。看路,小心脚下!父亲低沉着声音提醒。不要紧,我晓得的。我举起双手,用力往上一蹦说。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柴油机的吼声越来越大。柴油机安装在油坊大门右前方一座瓦房子里。房子外面紧靠瓦檐竖起的一根高高的竹竿上,吊着一盏比煤油灯不知要亮多少倍的电灯泡。电灯泡上还加了一个小草帽大小白色的灯罩,使这盏吊着的电灯泡看上去更是无比雪亮!灯泡的雪亮渐渐就擦去了月亮为我们照下的影子,而用它的雪亮重新将父亲和我的影子在月地上塑造得更加鲜明和夸张。负责开关柴油机的师傅大人们都叫他大贺子,我看见他就住在公社革委会干部大院最南一排的最北一间,是与公社干部食堂紧临一起的,有一个不大的木头窗户就正对着犀牛山。柴油机“嗵嗵嗵嗵”的吼叫是在发电。发出的电有两个作用:一是给公社和油坊照明用的;二是早中晚一日三遍南陵人民广播站及戴汇人民广播站广播时用的。此外就是点亮这高高竹竿上的一盏电灯泡。对这个“嗵嗵嗵嗵”吼叫着就能发出电来的柴油机,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兴趣。从窗子的木栅看进去,柴油机立在水泥底座上,高出我一个头。侧面一个大大的飞轮,旋转得不知有多快,快得简直看不出在旋;柴油机顶上一字排开三四个机关,每个机关就像一个人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的形状。只是这个人总是挑不稳这两只箩筐,扁担就在他的肩上一会这头高一会这头低一会这头低一会这头高地极快地变幻。“嗵嗵嗵嗵”的吼声不仅震撼着我的耳朵,还通过屋里的地面传达到屋外的地面又传到我的双脚和身上,带着我的心也跟着震颤。我放开喉咙大声地叫喊——“啊!”我一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耳朵满满充塞的只有“嗵嗵嗵嗵”;我用双手摁住耳朵,一摁一松一摁一松,“嗵嗵嗵嗵”的吼叫就变成了稻田里阵阵的蛙鼓……

母亲总是不大赞成我一个人到油坊这里来玩。母亲说,油坊里面不干净,邋遢。大桦树洞里面有美女蛇精,会冷不丁喊人的名字,你一答应就会一口把你吸到她肚里去。我问邋遢是什么,母亲不说,只向我嗔过一个严厉的白眼。可我总受不了油坊、大桦树,还有“嗵嗵嗵嗵”能发电的柴油机的诱惑,总是瞒开母亲的眼,借口到奶奶家或堂兄家,而与小伙伴们来到油坊、大桦树,还有“嗵嗵嗵嗵”的柴油机房这里疯玩。我喜欢看大贺子发动柴油机,最喜欢看大贺子冬天的傍晚发动柴油机。冬天的傍晚,5点钟的样子,大阳已经早早下到谢家阡大山的后面,只留一抹鲜艳的橙红,招展在谢家阡剪影一样大山的天空。我看到大贺子穿着衣摆内收的帆布工作服,脚上穿着黄色的劳保解放鞋,沿着沙石公路,大尺度地摆着两臂,一副趾高气扬“沙沙沙”地从两棵大桦树之间走过来。大贺子不知道,为了等到他的趾高气扬,我们在这里已逡巡守望得都有些眼酸了。趾高气扬的大贺子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他径直走向柴油机房,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明晃晃的钥匙链,捏着其中的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机房的门锁。大贺子从柴油机上一个什么地方拧拔下一个长长的塞子样的东西,塞子的前端好像是棉花捻成的芯子。大贺子将塞子举到眼前看了看,就将塞子的前端插进边上一只黑黑的油桶里蘸了蘸,擦一根火柴,往芯子上一凑,芯子就点着了。大贺子将着了火的塞子像火旗一样在空中轻轻地摇摆了几下,就将闪着火苗的芯子一下插进了柴油机上原来拧拔下来的地方,随即右手抓起墙边架子上弯过两个直角弯的铁摇把,一端握在自己手里,一端插进大飞轮对面柴油机上的一个眼孔,左手摁住柴油机上的一个什么小簧片,半蹲马步,屏足气力,从慢到快,越来越快地摇起来。随着大贺子的用力,大飞轮一圈一圈越转越快,柴油机也“气气气气”随着大飞轮的转动而用力地喘息,大贺子脸憋得通红,一点也不敢松劲。突然,只见大贺子猛地加快速度,奋力摇了三五圈,在脸憋得红到发紫的瞬间,猛地停止摇动,同时松开左手摁住的簧片。柴油机“嗵嗵嗵嗵”发动起来了——呀,怎么了,柴油机只“嗵嗵嗵嗵”高调吼了五六声,就逐渐降低了声音,放缓了频率,“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气”,最后是大飞轮猛地往前一旋又往后一顿,就坚定地一动不动了。大贺子只得从柴油机上又拧拔下长长的塞子,又往油桶里蘸上油,点着,抓在手里摇一摇,插进柴油机里,蹲下马步,屏足气力摇起来。可以看出,大贺子这次是更加卖力了,脸也憋得更紫了,最后摇动的力度也显然更用劲了。“嗵嗵嗵嗵”这下柴油机发动起来了。其实,我的心早就跟着大贺子摇把的旋摇在使劲,在屏气,在“一、二、三”地助力。随着大贺子左手猛地一松簧片,我的心更是加紧一缩,几乎在柴油机“嗵嗵嗵嗵”吼叫起来的同时,我的心也以“嗵嗵嗵嗵”甚至更超前一些的节奏,为柴油机的“嗵嗵嗵嗵”呐喊助阵——突然,柴油机“嗵嗵嗵嗵”高扬的吼声打呃似地让人心里一顿,把我心里正一路高扬的“嗵嗵嗵嗵”猛地一拉,接着就像一个奔跑的人跑到最后实在跑不动了,连腿也拖不起来了,只是机械地向前跨步,一点加速的力气也没有了,“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气”,最后又是大飞轮猛地往前一旋又往后一顿,就坚定地一动不动了——这真是让我们失望又兴奋。失望的是我们看到总是让我们有些莫名崇拜的趾高气扬的大贺子,原来也还有这样无奈的时候;兴奋的是我们想看的就是这个效果,而这个效果在夏天是不可能出现的。夏天气温很高,油也被夏天烘出了温度,大贺子只需几圈一摇加上猛一发力,柴油机就“嗵嗵嗵嗵”再也不歇地一路高歌了,更别说还要拔什么塞子点什么火的了。大贺子搓搓手,向掌心哈口气,“叽咕”一声“妈的,天这么冷!”又拧拔出长长的芯子,蘸油,点着,手使劲握了握拳,胳膊一弯一伸又向后抡了几抡,就又蹲下马步,缓缓用力先慢后快越来越快地旋摇起来……这次,大贺子摆出了决一死战的姿态,沉着脸,抿着嘴,皱着眉,鼓着腮,随着摇把的旋转,脑袋也飞快地近似于圆周状地摆动,最后猛地一声大喊,喊得把我们吓了一跳,“嗵嗵嗵嗵”柴油机在这一声大喊和我们一跳的同时,终于爆出清脆明了的吼叫:“嗵嗵嗵嗵”,清脆明了的吼叫终于有了小河流水一样的欢畅。大贺子这才拍擦拍擦一下手掌,侧着脸向我们瞟一眼,我们赶紧把嘴巴龇开,做出笑的样子向着大贺子讨好巴结。大贺子并不在意我们的讨好巴结,把手搭在柴油机的一个什么按钮上,向左一旋,欢畅的“嗵嗵嗵嗵”吼声渐小,节奏渐慢,声音小到我都能听见伸在机房上空大桦树枝上牛屎鸹的叫声,节奏慢到比不上我“咚咚”心跳的节拍。就在我担心柴油机的大飞轮又会停下来时,大贺子把按钮向右一旋,“嗵嗵嗵嗵”,柴油机吼声立即变大,节奏立即变快,震得地面和我们心都兴奋得颤抖起来。大贺子又反复几遍左拧右拧按钮,拧得柴油机一会儿高吼一会儿低吟,很像扁头的耳朵被他大大一紧一松地拧在手里,扁头蹦跳喊叫的声音一会大一会小的样子。等到对一次次让他白出好多力气的柴油机报复得差不多了,大贺子不易觉察地微微点点头,不再旋动按钮,把柴油机的吼声和节奏固定在一个地方。大贺子转过身,对我们毫无表情地看一眼——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对我们看,只是看向窗外的天空或对面黑褐的油坊。走到墙上的一块木板前,捏住一个把手往上一推,“刷”地一下,我们的影子就被紧靠瓦檐长长竹竿上的电灯泡矮矮地投在了脚边震颤的土地下。西天谢家阡大山顶上橙红的云霞尚未褪尽,长长竹竿上的电灯泡像一颗石榴,红红地衬在即将闭合的夜幕,散发着美妙的诗意。

大桦树同样是让我们乐不思蜀的地方。掏小鸟和鸟蛋,射牛屎鸹,看电影,拔树苗。这不是一般的桦树,是大桦树!大桦树共有两棵,并排立在油坊大门前约一二十米的地方,两棵树之间相距约十米的样子。说是大桦树,一点也没有夸张。它粗,需要我们五六个人才能勉强合抱;它高,我看到的麻雀就从来没有飞过那么高。粗壮的树干托举满天的枝叶,向东,覆过柴油机房;向西,伸临奶奶家门前;向南,越过油坊大门;向北,跨过沙石公路,在公路那侧与我家门前小河一脉相承的河水里投下梦般的倒影。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两棵大桦树的来历。我奶奶也说不清。七八十岁的李老爹有次看看只有我们一群孩子在树下玩,就鬼鬼祟祟地走过来,讪讪地细着嗓子说这两棵大桦树是他爹爹栽下的。鬼话!谁会相信你这个坏人的话呀。李老爹是地主,属于四类分子,他说话走路总是躲躲闪闪的。老师上课时捧着课本对我们说,四类分子家里都藏着变天账,是做梦都对社会主义仇恨在心的人。相比之下,我们倒是更相信刘老爹的话。刘老爹50多岁,精瘦精黑,四五岁就跟他大大从江北逃水荒到小街来的,一贫如洗的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是最为可靠的贫下中农。刘老爹肚里古今特别多,鬼故事是又好听又怕人。刘老爹坐在一张“叽叽咔咔”叫唤的小马扎上,摇着一把边沿裂得不成样子的旧蒲扇说,大桦树,就说油坊大桦树,还救过新四军的命呢!十几个鬼子从茅山头那边追过来,前面跑着两个新四军,追着追着,一个鬼子端起三八大盖“啪”地一枪,一个新四军就栽倒了。剩下的一个新四军没命地跑。鬼子更加起劲地追,追着追着,一个急转弯,追到油坊,新四军不见了。鬼子在大桦树下一下成了没头的苍蝇,“嗡嗡嗡嗡、叽里咕噜”一阵,就留下三两个在油坊周边到处乱找,另几个连跑带颠朝犀牛山那边追去了。留下的三两个鬼子在油坊里里外外搜到太阳落山。搜到了吗?我们心里“咚咚”地跳,忍不住打断刘老爹急急地问。刘老爹把破蒲扇往腿上一拍,骂声狗日的蚊子,不屑地说,搜到?当然是什么也没搜到喽。晚上几个鬼子把一个人放哨,其余的抱着枪靠在大桦树下睡觉,第二天天亮也连跑带颠朝犀牛山那边追赶去了。刘老爹松一口气,吸一口烟袋锅说,你说鬼子到哪里追呢,新四军就躲在大桦树上呢!你看那大桦树上横过的枝丫哪一根不是一人多粗,新四军躺在上面,你小鬼子当然是从哪一边也都是看不见的喽。那后来呢?边上一个和刘老爹差不多年纪的老爹小声地问。后来,刘老爹在小马扎腿上磕磕烟锅,扬起一边的眉毛,斜一眼圆圆的月亮,听说,这个被大桦树救了一命的新四军,后来成了解放军的大军长,大军南下时,他率领大军从大桦树下过,还立正向大桦树敬了一个军礼呢。嘿,你别小看,这个大桦树,还真是对革命有功的呢。

大桦树与人们关系最大的,是放电影。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第一时间就知道要在大桦树下放电影的。也许小孩子天生就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有一根最敏感的看不见的触角吧。太阳离谢家阡的山顶还有一丈多高,母亲铺晒在大河卵石滩上的被单还没收回,我们就你约我我约你来到大桦树下。这时的大桦树下还是空空的一片,但我们并不会嫌自己来早了,我们找来几截断砖,相互间隔一步的样子竖着一字排开,再在离这一字排开的断砖大约三四米或四五米的地上划一道线,就开始了打跪鳖的游戏。每一截竖立的断砖对应一个人。每个人手里捏一块自己找寻的砖块或石块,站在地上划的那道线外,面对一字排开的断砖进行投掷。对应哪个人的断砖被打倒了,哪个人就要在一边跪下来。直到只剩下一块砖没有被打倒。没有被打倒的断砖对应的这个人就赢了。那其他都跪下的人怎么起来呢?这个唯一砖没被打倒没有跪下的人,背着手绕着跪在一边的其他人逗了一圈又一圈,他什么时候逗倦了,什么时候突然良心发现了,他才握起石块或砖块来解救大家,所谓解救大家,就是站在线外把对应他自己的那块断砖打倒,这时,跪着的人就可以站起来,接着进行又一轮重复的游戏了。这样的游戏往往玩上两三轮,放电影的就来了。如果这时还没来,我们才会有一丝着急,着急不是因为别的,急的是怕有什么变故,电影突然被别的什么公社什么大队抢先放去了。这时,打跪鳖也没什么心思了,大家不停地伸长颈脖,绕过大桦树对视线的阻挡,瞥一眼公社革委会大院那边。那个平常一直不会跪的人,手中的石块这时往往也投掷不准,一不小心被别人打倒跪在了一边。不干了不干了,不知谁终于忍不住带头嘟囔起来。不干了不干了,于是大家把手中的石块一甩,“呼”地一下拥向公社革委会大院。跑到革委会大院,见到公社钱主任的儿子瘪瘪嘴正指着地上放电影的马达和一个宽宽大大的灰铁皮箱子,手对边上握着扁担的河南小队的金狗子一挥,金狗子就用绳子把两样东西兜起来,“嗨”的一声担在肩上。金狗子在前面急急地走,我们追着金狗子跑,瘪瘪嘴不慌不忙在后面踱。我们现在心里踏实了,电影不会被别的公社抢走了,但我们又担心起片子是不是我们听说的片子。放什么片子,放什么片子,金狗子的担子刚歇在大桦树下,我们就急不可耐地问。金狗子不说,我们就提示他,是《闪闪的红星》吗?金狗子还是不说;我们又提示他,是《地道战》么?等我们问急了,金狗子才一面解开绳子,回上一句,我也不知道。弄得我们很是失望。好在这时瘪瘪嘴已昂头踱过来了,呶,他是放电影的,问他,金狗子说。我们看一眼脸上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的瘪瘪嘴,拿出比对金狗子尊重一百倍的虔诚,慢慢凑过去,师傅,今晚放什么电影呀?瘪瘪嘴好像没听见。我们不知趣地又问一遍,师傅,今晚放什么电影呀?去去去,晚上来看不就知道了。这时,戴汇小队又来了两个人,在瘪瘪嘴的指挥下,金狗子与刚来的两个人,用绳子从一块四四方方的四周裹了一道黑边的大白布的四角的四个扣眼里穿过,再将绳子在大桦树身上一绕,电影布子就挂在了两棵大桦树之间了。金狗子又从油坊里搬出一张八仙桌,按照瘪瘪嘴的指点放在离布幕头十米的地方,从打开的灰铁皮箱子里,搬出放映机,安放在了桌子上。金狗子在安放放映机时趁机小声地问瘪瘪嘴,晚上放什么电影?《地雷战》!瘪瘪嘴咕哝一声。这咕哝被耳尖的我们一下子就听见了。哈,《地雷战》!是《地雷战》!这比早上木水子说的《苦菜花》不知要好看多少倍!“轰隆”一声,鬼子就被炸死一大片,还有一个鬼子头子看到有一个木头牌子插在路边上,上面写着他就死在这里的话,鬼子头子气得不得了,胸脯一起一伏,嘴里“哇啦”直叫,举起大刀一刀砍向木头牌子,那知道牌子下面埋了地雷,“轰隆”一声,鬼子头子连人带刀被炸得飘了起来。我们现在是不需再顾什么瘪瘪嘴和金狗子的事了,我们把打跪鳖的断砖搬过来,又找来一些砖头或稍大且平整的石块,码放在正对布幕两三米的地方,在上面坐一坐,感觉一下高低和舒适度,就回家吃晚饭去了。这顿晚饭吃得既香又不香,香是因为晚上有电影,还是好看的《地雷战》,兴奋一直在伴随着我;不香,同样是肚子里都被这样的兴奋包围了,填满了,装不下饭了,饭在嘴里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饭碗一丢,说声看电影去了,就直往油坊大桦树下奔去。远远地就听到“嗵嗵嗵嗵”柴油机的吼叫,远远就看到柴油机房顶在竹竿上石榴一样的电灯泡。一些与我差不多大的伙伴,有的拎着个小猴子板凳,或是小马扎,更多是像我一样什么也不带,正从大粮站,从茅山头,从河北小队的田埂那边,匆匆地走或跑向大桦树。此时的大桦树下,情况又有了一些让人兴奋的新变化,金狗子将一根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竹竿绑在桌子的一条腿上,竹竿的顶端挂着一只电灯泡,两根红红的绞在一起的电线连着一个插头,松松地垂拖在桌子上。瘪瘪嘴又一努嘴,金狗子几个人又“吭哧吭哧”七手八脚把马达搬到离桌子远远的油坊北边的墙角下,将一卷粗黑的电线一圈一圈解开一直拖到桌子底下,在桌子腿上绕一个结,最后把连在线尾上的一个线插摆放到桌子上。这样安排停当,瘪瘪嘴就对金狗子说声看着,就跟着在边上已站了好一会的大队会计后面去了。会计说,大队何书记已在桌子上等你呢。瘪瘪嘴一走,我们就围向桌边,趁着暮色的余光,指点着桌子上的电影机。电影机上的机关还没有打开,方方正正的,看不出什么名堂,就用手去摸。只准看不准摸!摸坏了把你卖掉也赔不起!金狗子说。于是就不摸,就又顺着粗黑的电线寻到马达边,马达没响,静静地蹲在屋角,像一只看门的铁狗子。外表也是看不出名堂,摸,又被身后跟来的金狗子发现了,不能摸!有电,电死你们!于是就又寻回来,寻到早就码放好的石头砖头座位旁,坐坐,站站,盼天快点完全黑下去。

天完全黑下去了。大桦树下已坐的坐站的站全是人了。连奶奶也拄着拐杖颠着小脚站在了人群的外面。瘪瘪嘴红着脸,打着酒嗝,和大队何书记心情很好地走来了。看到瘪瘪嘴走来,我们“呼”地围过去,跟在他身后。瘪瘪嘴向哪里走,哪里就会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瘪瘪嘴从桌下铁箱子里拿出一根绳子,沿着地上粗黑的电线走向马达。我们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这次他没有烦我们,更没说去去去,走到马达边,还扭过头很温和地给了我们一个正眼,这让我们小小的心里涌起一种被重视的感动。瘪瘪嘴蹲弯着身子,把手里的绳子一圈一圈绕在马达侧边一个碗口大的轮子边沿的凹槽里,只留下一截很短的绳头绕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上,然后右臂向怀里猛地一缩,蹲弯着的身子猛地往起一站,将绕在马达凹槽里的绳子“刷”地一下全部抽出,“哒哒哒哒”,刚被抽出的绳子还在手里晃颤,马达就在我们兴奋的观望中被发动了。瘪瘪嘴一边在手上绕着绳子,一边走到桌边,将从竹竿顶端垂到桌上的插头往电插里一插,“刷”,竹竿上的电灯泡就亮得像一颗石榴了。这时,油坊前的大桦树下,一高一矮两盏电灯泡同时放着光明,一大一小两个柴油机和马达同时“嗵嗵嗵嗵、哒哒哒哒”一个一个挨挨挤挤的脑袋在电灯泡下忽明忽暗,大桦树下一时成了全世界最为热闹、最为有趣的地方。瘪瘪嘴站在桌边电灯泡下,将桌子上电影机的机关一扳一拉,就向前向上和向后向下拉出了两根长长的铁臂,又将一个绕满电影胶片的铁盘子往向前向上伸出的那个铁臂顶端侧面一挂,再将一个一模一样但是没有绕胶片的铁盘子挂在向后向下伸出的这个铁臂顶端侧面的一个旋钮上,从电影机侧面拐弯抹角地将前面盘子上的胶片引到后面盘子上,就对着手里一个大馍样的铁疙瘩喊一声,大家安静,大家安静,马上就要开始放电影了,大队何书记有话要讲。我们早已没有注意,心里早就忘掉了的大队何书记,不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瘪瘪嘴边上,从瘪瘪嘴手里接过大馍,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这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我们在这里幸福地看电影,这个,阶级敌人是不会甘心的,这个,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这个,我们今晚看《地道战》,哦,这个,不是《地道战》,是《地雷战》,这个,《地雷战》,就是要向《地雷战》学习,对地富反坏右决不能手软,这个,就是要把他们打得稀巴烂!好,这个,没了,大家现在看电影。瘪瘪嘴让下唇包住上唇,伸出下巴朝何书记点点头,在电影机上什么地方一按,一道强光从电影机上的一个洞孔像张开的双臂一样扩张到系在大桦树上的布幕上,我们连忙在石块和砖块上正正身子,咽一咽口水,使劲眨巴两下眼睛,好像这样能让眼皮把眼睛擦得更亮一些,然后一动不动,盯着雪亮的布幕,迎接电影的开始。可瘪瘪嘴又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玻璃片,一片一片往电影机强光射出的洞孔前插抽,嘴对着手里的大馍,插一片念一遍,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有时,玻璃片上画着一些简单或变形的人物虫鸟,如讲卫生消灭四害,就画有麻雀苍蝇老鼠蟑螂,一只大网正从天而降捕向这些害人的东西;反击右倾翻案风,就画着三个横眉怒目的工农兵,正抬起三只巨大的脚,用力踏向翻倒在地的面目可憎的几个小人。瘪瘪嘴不知道,我们的兴趣不在这些玻璃片,我们的心思在电影里,但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玩起猜拳石头剪子布的游戏。突然,吊在桌子上空竹竿上的电灯泡一暗,挂在大桦树上的喇叭骤然响起雄壮的音乐,一抬头,布幕上一个里面从上到下竖刻着八一两个字的大大的五角星,正像太阳一样放射着光芒!《地雷战》开始了!我们心里熟知鬼子什么时候会踩上地雷,也清楚华老钟什么时候与鬼子同归于尽。扁头《地雷战》看得遍数最多,他敢一个人跑到乔村大队、跑到戴公山林场去看电影。但我们就是百看不厌,就是希望鬼子快点踩上地雷,就是不希望华老钟与鬼子一块死去。战斗就要打响的前夕,我们总是因兴奋和担心而全身颤抖起来。一卷片子放完了,瘪瘪嘴让桌子上空的电灯泡重新亮起,换上一片,再摁灭电灯泡继续放映。又一卷片子放完了,桌子上空的电灯泡再次亮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人群里有大人说回去睡觉喽,队长说明天还要起早到落牛岭打蒿草呢;又有大人说还不是回去陪金凤子,还说什么好听的打蒿草;又听小豹子粗着嗓门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啊。我们站起回头一看,不对,怎么电影机向前向上伸出的那个铁臂没有了盘子,也不见瘪瘪嘴重装。我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两只听风耳捕捉消息。原来,今晚联山大队也在放《地雷战》,我们和联山大队共用一套片子,联山大队先放,放一卷就由我们预先候在那里的人接回来一卷,现在不知是他们没放好,还是我们接片子的人中途跑跌倒了,最后一卷片子迟迟不得过来。木水子和七一子已自告奋勇一前一后地去探视了。一些人开始往回走了,奶奶也颠着小脚,拐杖一笃一笃地往回家去,但更多的人,主要是年轻的大哥哥、大姐姐们都没有走的意思,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大姐姐被她的妈妈拖着往回走,几个大哥哥眼里闪着无奈,直把这个大姐姐目送到电灯泡石榴样的光亮达不到的黑暗里。我们这些小孩子,当然更不愿意热闹就这样没有了。母亲开始叫唤我们回家,但我们要么装着没听见,要么与母亲磨蹭,说我们许多人在一起,我们一定要等到片子被讨来,反正我们认得回家的路。这时,自告奋勇前去探视的木水子和七一子回来了,先前就候在联山大队讨电影片子的那个人也跟在后面回来了。七一子把片子递给瘪瘪嘴,说,妈的,得亏我们去了,不然小秃子就回不来了,今晚电影也看不成了。你就会吹,有人说七一子。吹?七一子不屑地瞥一眼说他吹的人,说,不信你问木水子,再不信你问小秃子自己。七一子也不等人问木水子和小秃子,接着说,狗日的联山人不讲理,小秃子在那里候电影片子,闲着没事就对边上一个漂亮姑娘看了一眼,还递上一个笑。那个漂亮姑娘我认得,叫秀梅,是联山大队的一枝花,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到谢家阡砍柴一次能挑一百多斤。边上有人说,七一子,你快讲,不要绕弯子,漂亮不漂亮也挨不到你的。七一子说,我挨不到你能挨得到?!人家真的是一枝花呢!哈哈,小秃子看人家姑娘漂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姑娘看小秃子在看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就悄悄地往边上别。小秃子过一会又忍不住把目光和笑递过去,这下漂亮姑娘被别人挡住了,只能看到一个鼻子了。鼻子就鼻子吧,鼻子小秃子也喜欢看。突然,背后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小秃子肩上。小秃子回过头,跟那人走到电影场外面,那人问他在看什么,小秃子说没看什么。那人说,没看什么,一枝花是给你看的么?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样一下围过一圈联山人,把小秃子围在中间。我们去了说了好多赔礼的好话,联山人知道砍柴打蒿草也必须从我们这里过,才放了小秃子一马。妈的联山人!有人问,小秃子,格是这样的?小秃子说,看电影看电影,妈的联山人,明天砍柴从我这里过我再叫他们认识认识我……

桂花开满树的时候,大桦树下来了许多解放军。解放军一来,在油坊院子里的屋廊里,铺一些稻草,把背上的背包往稻草上一放,就到周边社员家帮助扫地挑水做这做那。炊事员用铁铲在大桦树下的沙石路边“刷刷刷”地掏出几个洞窝,将高齐到我们颈脖的雪亮的行军锅往上面一垛,从边上的小河里拎来清水倒进锅里,就开始煮起饭来。解放军的到来,是我们意想不到的,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这么多的解放军。他们在大桦树下列队,立正,稍歇,向右看齐,齐得只看见一条直线;他们“刷刷刷”打起背包,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沙沙沙”地经过公社革委会、蒋家大坝,跑上千山水库大堤,跑到大堤那边看不见的寺冲里;他们围坐在大桦树下,“哗啦啦啦”卸下枪后面的栓子,用一根长长的铁条,从枪管里捅进去擦着里面的灰尘。我们围在解放军身边,我们一遍遍对他们喊“解放军叔叔好,一枪打倒个美国佬。”解放军听了很开心,会对我们很认真地笑,偶然还会用手摸摸我们的头,问我们长大想干什么,我们说想当解放军。解放军听了就更高兴了,说,我明天就带你走,好不好。我们想说好,但一想妈妈肯定不同意,就说,不好,等长大了就当解放军!解放军听了就更是哈哈大笑。叔叔,给我们讲个你打鬼子的故事吧,我们看解放军叔叔这样可亲,就顺势提出新的要求。解放军说,没有没有,我不会讲故事。你骗人,雷锋叔叔怎么会讲那么多故事。解放军急了,说,我不是骗人,我真地不会讲故事,我也没打过鬼子。解放军也没打过鬼子?我们听了心中就有些怀疑和失望。但这怀疑和失望很快就被欢乐和震撼淹没了。傍晚的天空,纯然而明净,大烧饼样的太阳,在水库那边谢家阡的山顶上静静地把我们张望。大桦树上遮天蔽日的枝叶,在从犀牛山吹来的晚风的鼓舞下,“刷刷刷刷”发出欢快的歌唱。成千上万的牛屎鸹,穿着白色的礼服,伸长颈脖,从大河滩那边悠悠地飞歇在大桦树上,又从大桦树上腾地飞起,盘旋歌舞在大桦树上方纯然而明净的天空之下。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自然图画啊——可油坊的牛会计早就恨死了这些牛屎鸹。成千上万的牛屎鸹每天从天而降的废物,会让水泥晒场上翻晒的菜籽、大豆受到无法避免、无法清除的污染。更可气的是,油坊里的工人,只要从屋里出来一走,说不定头上就会被牛屎鸹的废物选中,还有一次牛会计捧着饭碗到自己宿舍去,一颗牛屎鸹的废物“啪”地落入碗里的稀饭,稀饭被击得溅了牛会计一脸。路过大桦树下砍柴挑草的行人,步子迈得再快,躲得再灵活,也难免不被牛屎鸹的废物选中。他们头上顶着牛屎鸹的废物,就找牛会计,要牛会计把这些牛屎鸹子赶走,牛会计说,我有本事赶走早就赶走了,还等到你来说。牛会计确实发动过油坊工人舞着竹篙,对着牛屎鸹狠狠地驱逐呐喊,但牛屎鸹不仅不听,还以为牛会计他们是在逗乐,一高兴就不偏不倚将一泡废物丢进了扁头的大大仰头张开呐喊的嘴里。这下解放军来了,牛会计突发奇想,找到带兵的团长。团长听了,说,人民军队爱人民,军民鱼水一家亲啦,小小的牛屎鸹子也敢这样跟工人阶级胡来,我们哪能坐而不管。立即命令挑选十几个解放军,分散在大桦树下,向着大桦树遮天的枝叶,向着大桦树上方纯然而明净的天空旋舞的牛屎鸹,举起了刺刀闪亮的钢枪。“啪啪啪啪、啪、啪啪”……清脆的枪声震得太阳一颤就落到了谢家阡大山的后面,满天翠绿的桦树枝叶拌着满天翻飞的牛屎鸹洁白的绒羽,雨一样潇潇飘落。一只一只的牛屎鸹,从纯然而明净的天空突然停止旋舞与歌唱,堕向大桦树下的土地。当事实的真相终于被牛屎鸹明白后,所有在天空旋舞着的以及在大桦树上憩息着的牛屎鸹,以自己飞行高度的极限再次冲向大桦树上方更高更静谧的黄昏的天空,以自己一贯的优雅,再次为曾为他们提供栖身之所的大桦树,为曾经因自己粗心而冒犯了的油坊工人和路过大桦树的行人,跳了几个长长又长长的旋舞,然后重新整队,向着茅山头那边未知的地方,飞去……解放军走了,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牛屎鸹子也飞了,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刘老爹坐在小马扎上刮古今突然把话题引到解放军身上,说,这你们就不晓得了,前面来的解放军,头头就是当年爬到大桦树上躲过日本鬼子的新四军的儿子,是老军长叫儿子把队伍带到这里拉练,看看救过他一命的大桦树的。刘老爹看大家一脸的茫然,摇晃摇晃脑袋,说,你不看那个解放军头头,晚上不要别人站岗,自己握个枪站在大桦树下,这都是老军长交代的呢?

五月的油坊,仿佛有什么魔力,让我们情不自禁向着那里张开飞翔的翅膀。跨进油坊大门,是一个阔大的方方正正的水泥晒场。晒场被一圈高高的瓦房所包围。东边的一排瓦房是炸油作坊,扁头的大大就在这排房子里炸油。房子的最东边从东往西一溜排着五根又粗又长油光光的大木头,每根大木头用一根粗粗的麻绳从中间悬吊在房梁上,这叫做冲棰。房子中间一口簸子大的铁锅,安放在高高的砖砌的大灶上,沿着一道斜坡,走到灶洞,用长长的铁铲子一铲一铲地把煤送进灶洞,这锅灶叫蒸锅,是用来蒸油饼的。再往西,并排摆设着两样东西,一是靠近晒场这边的一口比蒸锅稍小一点的锅灶,灶边有两个蒲扇大的锅铲,这是用来炒菜籽的;还有一个又圆又大的石碾,石碾下面大大的磨盘沿着边沿凿了一圈凹槽,凹槽的某一处凿开一个缺口,边上两条被篾笼篼住嘴巴用黑布蒙住眼睛的黄牛,拉着石碾一圈一圈碾着放在磨盘中间炒熟的菜籽。这排房子里,先后的工序是,菜籽一担一担地从外面挑进来,放到炒锅里炒熟;炒熟的菜籽运到石碾旁,堆放在磨盘上碾,碾成粉末的菜籽用一只棕毛把子沿着一圈凹槽扫拢,再从凹槽上被凿开的缺口处扫归到接在下面的篾箩里;将篾箩里的菜籽粉运到蒸灶边,先是将两个宽边的铁箍叠放在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握住杪子不放,手腕用力一旋一抖,稻草就向四周放射开来,将这放射开来的稻草以握着的杪子为中心,放进地上叠着的铁圈里,四周稻草长出的部分,沿着叠放的铁圈弯向上面,将一畚箕菜籽粉往铁圈里一倒,抹平,拍实,再加入一些菜籽粉,再抹平,再拍实,直到实得再也不能再实了,就把高出铁圈的稻草向里弯折,压平在菜籽粉上。然后再在上面叠放两只铁圈,放进稻草,倒进菜籽粉……等一气做了五六个这样的饼,就两个人面对面“嗨”地一声同时发力,将饼抬放到水泡翻滚的蒸锅上;蒸好的菜籽饼运到木榨旁,一只挨一只紧紧地装进木榨里,再楔进一根长长的木楔。这时,扁头的大大走到冲棰中间,双手在吊着的绳子两边扶住冲棰,一边左右运动冲棰,一边哼着号子,冲棰在扁头大大哼出的听不清楚内容的号子中像秋千一样越摆越高,越摆越高,突然,扁头的大大将冲棰推举到几乎与地面垂直的角度,按住不动几秒钟,猛地一松手,冲棰飞快地向着菜籽饼那边冲荡,随着扁头的大大雷一般大喝,冲棰的一端不偏不倚地撞击在木榨伸出外面的木楔上,木楔“倏”地一下被撞进去一大截,几次下来,菜籽饼下面就有香香的油沥沥地滴下来,顺着木榨下面的地槽,慢慢流进木榨下面埋着的大瓦缸里。水泥晒场南边的一排房子,是油坊的杂物房,还有一间是牛会计的宿舍,没有什么让人新鲜的东西。西边的一排房子,中间是一个过道,过道这头连着院里阔大的水泥晒场,那头通过一道大门通向外面,外面也有一个大水泥晒场,与奶奶家的院子接在一起。过道的两边,隔砌了两个装菜籽的大仓库。一台磅秤,摆放在过道连通外面的大门一侧,磅秤对面大门另一侧的西窗下面,一字排开五六只大油缸,除了菜籽油,还有芝麻油,最里面的一口缸里还装着桐油。北边靠向大桦树这边的一排房子,是食堂,除了食堂还有一些剩下的房子做着什么用,我也没有怎么弄清。5月,我们飞进油坊,那是我们的乐园,乐不思蜀是多么正常的啊。一只只用篾箩装着的油菜籽,从磅秤边上一直向后排延过去,一个个挑送菜籽的社员,站在自己的篾箩旁或坐在横搁篾箩的扁担上。质检员用手抄起一把油菜籽,一看,一嗅,一搓,就为这担菜籽定了等级,这是权威的定论,谁也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司磅的加上一只秤砣,用手中的圆珠笔左一拨右一拨拨平秤杆,然后低头“刷刷刷”地在垫了复写纸的票据上写下菜籽的数量、等级、折换油的斤两。拿着司磅“刺啦”一声撕下的条子,听牛会计指挥将菜籽倒进仓库,再出来到牛会计跟前盖一个章,全家一年吃的香油就在这张纸上了。我们这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讨得牛会计的好,甜甜地叫声牛伯伯。答应我们尊敬喊了的牛伯伯,看看扁头也和我们在一起,就不再好意思骂我们的了,我们就趁机溜进仓库,在堆得山一样的油菜籽上逐闹起来。我们“一二三”,比赛往菜籽山上冲,一不小心,扑倒在菜籽里,啃了一口的菜籽。我们坐在菜籽山上往下滑,“呼”地一下就滚滑到墙边,半天也滑得站不起身来。玩够了,玩累了,玩得牛会计也不管我们怎么叫他牛伯伯也开始凶我们了,我们才在扁头的建议下,从菜籽堆里站起来,抖抖身上沾着的菜籽,来到扁头大大榨油的地方。扁头的大大和所有的工人都只围着一只黑腻腻分不清本色的围腰。这边,有人用大铲一铲一铲用力翻动锅里冒着青烟的油菜籽;那边,有人一巴掌拍在黄牛的屁股上,骂声“偷懒”!又急急地将一畚箕熟菜籽“哗”地倒在石碾下的磨盘中间;对面,有人正把一大摞蒸熟的菜籽饼从大蒸锅上“嗨”地一声搬下。扁头的大大正和其他几个工人先后将冲棰向左或向右举到不能再高的高度,“咔,咔,咔,咔”,几根大冲棰先后呼应着冲击向各自早就瞄准的木楔。一股油脂特有的芳香,在这排劳动的屋子里无处不在地充分游荡!炒菜籽的先停了下来,走到蒸锅旁,用木水斗从已停止蒸菜籽饼的蒸锅里舀起一斗热水,“呼”地倒进蒸锅旁一只长圆的木桶里,又从边上的水缸里舀起一斗冷水掺进去,就解下油腻腻看不出颜色的围腰,跳进大木桶里去……我想象着在那大木桶里洗澡一定很快活,但那只大木桶比我高出一个头还不止,想一想是不可能进去洗澡的,就和扁头一班人返回到水泥晒场上。忽然听到在唱什么“东方红”,一寻,原来是牛会计的一只小收音机摆在仓库外面的晒场那头在唱。收音机很神奇,这么小,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在里面唱?我和扁头走过去,趁牛会计不注意,我用手一摸,呀,不唱了,不唱了,里面“刺啦刺啦”就像一帮人在吵架。牛会计一听收音机不唱了,立即走过来,抓过收音机,半天也没让它重新唱起来,就忘了我们曾甜甜地叫过他牛伯伯,虎着脸说,哪叫你们手这么厌,这是哪个搞的,你们哪个搞的哪个给我赔!我被他的斥骂吓呆了,心里想要是牛会计真去找母亲告状怎么办。好在又过了一会儿,收音机在牛会计的摆弄下又唱了起来,牛会计的脸色也好看一些了,只是对着我们像放电影的瘪瘪嘴那样挥着手说,去去去!于是,我们便一溜烟逃出油坊大门,回向家里去。

作者简介:

罗光成:安徽省作协会员,芜湖市作协副主席,南陵县文联主席、宣传部副部长。在《清明》《雨花》《安徽文学》《翠苑》《红豆》《人民日报》等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多篇。1999年与人合著小说散文集《草莓熟的时候》。还有长篇少儿成长散文《那些曾经花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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