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从缺了一角的铁皮屋顶倾泻了下来，笼罩在一个人身上。这人年纪有点大，留着山羊须，静静地坐着，乍一看，仿佛是神龛上的一尊佛像。

铁皮屋外，人声鼎沸，工友们光着膀子，有聊天的，有喝酒的，有玩牌的。

“你看，他又在那里装神弄鬼。”

“是哟，今天我在工地安装模板，手让钉子穿了一个窟窿，我就是耶稣。”

他们嘴巴里说的那个人叫老孙，闲暇时喜欢翻阅一些古籍，喜欢做一些神预测。当然，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大家都嫌老孙酸，酸气冲天，装得跟世外高人似的，都不爱搭理他。

老孙不服气，搬出他爷爷来。老孙的爷爷当年追随四川大军阀杨森干了几件轰轰烈烈的事，后来因为不齿于打内战而愤然离开。老孙神秘地告诉大家，他的爷爷之所以跟大军阀分道扬镳，是因为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化身为麒麟，头上有一对角—

老孙的故事没讲完，就让大伙儿生生掐断了。大家都是鼻孔朝天的建筑工人，老孙这是绕着弯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大家不信，小刘信。

几年前，小刘高中辍学出来打工，他的女朋友却考上了大学，小刘感觉特别有面子，于是买了糖果、香烟分发给工友。大伙儿都替他高兴，只有老孙捋着山羊须暗暗叹惜，说这对鸳鸯就要劳燕分飞了，结果不出三个月，让老孙一语成谶了。

老孙工作之余，喜欢戴上耳机听评书。听到激动之处，或手舞足蹈，或黯然神伤，大有“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之状。小刘的床位紧挨着老孙，受老孙影响，居然也有点文艺青年的范儿。

今天小刘把耳机扔到一边，一只手拿着一瓶烧酒，已经喝红了眼。他的另一只手让工地的升降梯给碾了，正打着石膏，这阵子，他一直忙着维权，算起来，已经失业一个月了。

老孙让他爬电线杆、登高楼，都没奏效。最后让他绝食，他饿得两眼冒金星也没人搭理。他的这些“七十二变”，工地的老总二郎神似的看得透透的。

工友们都劝小刘：“放弃吧，咱们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老孙，他的话能信？人家早想到他前头了。工地的老总已经放出风声了，下一个工程就拿老孙‘祭旗’，老孙现在是泥菩薩过江了。”

此刻，小刘的嘴唇已经喝成紫绛色。迈出这一步，很艰难，但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老孙不是说他没用吗？工友们不是说他蚍蜉撼大树吗？他只要把汽油往身上一倒，点燃打火机，往老总身上一滚，一切都结束了，什么孙猴子，什么二郎神，统统见鬼去吧……

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工友们玩得正欢，没有人注意他，他恋恋不舍地起身，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己生活了半年多的“家”，在眼光收回的瞬间，一股电流闪过，是老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孙爷爷的故事先入为主，昨晚他居然做了一个几近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麒麟，头上长出一对尖尖的角。这马上就要“出征”了，小刘几步凑了上去，把梦境告诉老孙。老孙闻听后，捋一捋胡须，神色凝重起来。

“梦到麒麟，是不是吉兆啊？”老孙酸气上来，慢条斯理的。小刘不耐烦地催促，他看了一眼受伤的手臂，突然狠狠地说：“二郎神神通广大，是玉帝的外甥，又有哮天犬，我斗不赢，我只有选择跟他玉石俱焚……”

老孙不动声色，等小刘发泄完了，睁开眼睛，缓缓地说道：“二郎神有通天本领，还不是得归天庭管理？孙猴子再怎么不济，不也成了佛？”

“可惜我不是孙猴子，也熬不过九九八十一难。”小刘把酒瓶往地上一摔，哇地哭了起来，他把绑着石膏的手往墙上砸，一下，两下……小刘这一闹，外头的工友围了进来，他们这才知道，要发生大事儿了。几个人上来就把小刘按住了，工友在小刘的床边发现一整桶的汽油。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了，铁皮屋里斑斓多彩。小刘还在昏睡，所有的工人都集中在铁皮屋前，工地的升降梯停了，搅拌机停了，货车停了……老孙站在一个石墩上，捋了捋胡须，下面全是黑压压的工友。

“我爷爷的梦境是大凶，小刘的梦境也是大凶，‘角’，是‘刀’跟‘用’组成，寓意血光之灾。”老孙今天说话干脆利落，一点都不酸，他用手比画着说，接着他又提起一桶汽油，悲怆地说，“我敢断言，小刘是走投无路了，才选择与老板同归于尽—”

“工人也是人！”

“我们要维权！”

台下顿时群情汹涌，工友的队伍立刻向建筑工地的办公室开拔。

小刘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转过身时，老孙的山羊须映入眼帘。老孙说：“你真傻，真的想烧死自己？”

老孙说完，就唱了起来：“诸葛亮死后，大将魏延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头上长了一只角。魏延忘记了，麒麟头上长角，但从不用头上的角去搏斗……”

（原载《咸宁周刊》2017年3月2日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