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能够造出，比用一大群艄公还能使船跑得快，而且为了操纵这艘船只有一名驾驶员就足够了的机器，不借用任何畜力就能以惊人的速度奔跑的车辆，使我们用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成为可能的那种机器。

——弗兰西斯·培根

慕尼黑伊萨河蜿蜒流淌，河心小岛绿树簇拥，坐落着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博物馆——德意志博物馆。馆内密布着三次工业革命所累积的巨量机器，是荟萃科学技术的圣殿，彰显工业文明的丰碑。漫步仿真的厂房和矿场，眼前浮现火红的钢花，耳畔回响轰鸣的马达，一派工业文明的景观，委实让人流连忘返。

“德意志博物馆之父”米勒，曾经坚决反对在馆内为俾斯麦建造塑像，因为这位“铁血宰相”从未对科学技术的发展作过贡献。于是人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通往博物馆的大街边竖立了一尊俾斯麦的大理石塑像。相反在米勒的授意下，人们在博物馆的入口处，竖立起一尊歌德的大理石坐像。

歌德曾说，与其称他为诗人，还不如称他为自然科学家。伟大的诗名掩盖了他在光学、生物学上的重要贡献。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就是德意志民族追求知识和进步的象征。如果说歌德的名字凸显了百科全书年代的丰富性，那么培根的名字则意味着前瞻性。培根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有惊人的真知灼见，准确预言了未来交通工具会摆脱人力、畜力、风力，而发展成为某种机器。

口字形的“科技迷宫”有四层高，外墙上耸立着高大的温度计和湿度计。展厅面积5万平方米，馆内分采矿、动力、船舶、汽车、水利、机械、冶金、火车、飞机、航空、化学、天文等30多个分馆，45个展区。西侧为图书馆和科技史研究所，馆藏书籍60万册，杂志2000种，5个大会议厅可供3000人开会，还有电影厅和餐厅。藏品约5万件，展线长度16公里，限于空间只展出了其中三分之一的藏品。展览采用大量实物、剖开的机器、活动的机械、“上天入地”的模型和实验仪器等丰富生动的形式。著名展项有复原的伽利略实验室、两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发明的潜水艇和火箭、仿真地下矿井，以及贝多芬时代的精良乐器等。汽车、铁路、船舶、飞机展厅较受欢迎。顶层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馆，吸引了一大批青少年驻足。

我发现，全部展项前看不到一块“请勿触摸展品”的告示牌，相反提出了“通过实践去理解”的口号。比如建在地下深处的采矿分馆非常像真实的矿井，其中一个以人畜为动力的大型木制抽水机，人可以踩着轮子转动，从而把下面的水抽上来，周边还配有劳动者的塑像和工作场景。从某种意义上讲，“矿井积水难题”催发了蒸汽机的诞生。工业革命初期的英国，为了将矿井里的地下水排出去，不得不用马拉动辘轳提水，有的矿井要用500匹马来干这种活，严重拖累了采矿效率。瓦特的蒸汽机数十倍放大了动力，极大推动了采煤工业，进而将人类带入“蒸汽时代”。

德意志博物馆不惜重金购下了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制造的蒸汽机。说起“蒸汽时代”，不禁令人联想到伯明翰的“月光学会”。想当年，每逢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下，在成员家中聚会的，有“铁疯子”威尔金森，有动力工程师瓦特，还有一些实业家。他们纵论工业发展和技术难题，可谓无话不谈，连发明家富兰克林也慕名前去参加这些“技术狂人”的活动。科学、技术与实业的合作，是一种历史上少有的新气象。发明是一回事，会不会经营自己的发明是另外一回事。瓦特有幸得到罗巴克、博尔顿两位实业家在经济和设备、材料、工艺上的大力支持，蒸汽机才得以制成并正常运转。中国产业革命还要补课，发明创造亟待营造社会氛围和各方鼎助。

煤炭是工业的粮食，钢铁是机器的胚胎。凯恩斯说：“德意志帝国与其说是建立在铁和血上，毋宁说是建立在煤和铁上。”可见，煤炭和钢铁工业对一个国家的振兴何其重要。

德意志博物馆内的浮力定律实验极富吸引力。摆弄玻璃箱里一顶真的皇冠和一块金色的石头，用精确的测量仪测量，可以让你直观感受到浮力定律。当年威尔金森回应人们对他建造铁船的质疑时说：“根据阿基米德浮力定律，物体在水中所受到的浮力，等于它所排开的同体积的水重。我只要将铁板船的排水控制在大于同体积的水的重量，铁船肯定会像木船一样浮在水面上。”在西方，广为流传着这位“铁疯子”开创钢铁时代的故事。炼铁炉，铁板船，铁桥，铁椅子，铁管子，哪一样不是他的发明？可是他对朋友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相信的人占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可见，创新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力排众议的勇气。

德国人对逆工业化后的煤钢遗存十分尊重，鲁尔和萨尔工业区已有三项工业景观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在这里，从矿区参观出来的孩子满脸煤黑却挺胸阔步，劳动神圣的自豪感溢于言表。措伦煤矿建有好似教堂的宏伟建筑，供走出逼仄矿井的工人领发工资和相互交往之用。顶部窗前镶嵌的一对歌颂劳动光荣的警句，传达了一种职业精神。在韦伯看来，这与莱茵式资本主义给予高危职工较高薪资待遇和配套的制度设计不无关系，符合“新教精神”的劳动价值观。福柯认为空间可以被用来锻造人，把发工资的地方建成奢华教堂一般，是通过建筑有效倡导了一种价值观。措伦煤矿的文化和福柯的空间规训理论，对于纠正当下轻视劳动的社会风气可谓深中肯綮。

体验是除产品、商品和服务之外的第四种经济提供物。而保护和改造后的工业景观具有天然的体验功能。巍峨的高炉，擎天的烟囱，硕大的水塔，幽深的巷道，配以工业时代留下的机器轰鸣声，工业旅游项目展示了历史文脉，纷纷成为城市天际线上夺目的新地标。在这里，蒸汽火车仍旧运行，当年运载的是铁矿石、矿煤，通向欧洲的铁路网，而今承载的是愉悦的人们和返乡的情思。世界范围的工业遗产项目主要集中在欧洲，近代工业遗产有20多处，分布较多的是英国、瑞典、法国和德国，其中又以英国最多，有5处，而中国虽为拥有31项世界遗产的大国，但近代工业遗产却没有一处。

工业企业的厂区环境、独特的建筑、生产线与生产场景、工具、劳动对象和产品、管理文化和发展历史等，都可以作为旅游吸引物。为什么人们热衷于工业遗产？韦尔施的解读是，当广告已经取代艺术将审美内容传播进了日常生活，“我们的知觉也需要一个缓冲、交融和安静地带。处处皆美，则无处有美。在一个过于审美化的空间里，留出审美休耕的区域是势在必需的。”玻璃大厦、混凝土街区和钢板逐渐让位于装饰过的工厂、仓库等重要工业景观，是审美对于“层层叠叠”的需要。更进一步地解读是， “怀旧的时代”根源于全球化进程带给每个人的不确定性，人类对机器理性承诺给予幸福的不信任感，通过与现代社会保持距离来寻找另一个“诗的世界”。

当然，工业景观不仅仅是用来审美怀旧的，它还有着十分鲜明的历史价值和教化功能。国内有专家建议，借鉴德国鲁尔工业区综合开发经验，可以在空间上从洋务运动发源地江南制造局，到金陵制造局、安庆内军械所、汉阳铁厂、重庆钢铁厂的工业遗产，串连成一条中国工业化历程的长江黄金水道线。也有专家强调，在时间上，从洋务运动、第一次世界大战间民族工业大发展、抗战时内地工业大发展，到“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156个大项目、六十年代的“三线建设”，再到改革开放后的“世界工厂”，形成反映中国近代工业史的旅游线。在保留什么样的工业景观上，更有专家从文化政治学角度认为，不仅要保留英雄创造的历史，更要保护人民创造的历史，比如大庆油田的“干打垒”、深圳的“川妹子”等均不能忽视。

历史告诉我们，往往都是昨天、前天的非主流成为了今天的主流，就像老旧的厂房，生锈的高炉，远去的市声，可以抚慰现代人无尽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