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理解人物，是希望戏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们生活很接近，不像某些历史片里的人物，和我们距离那么远。

看三国，从崇拜英雄到爱国情怀

大众电影：第一次知道“火烧赤壁”这个故事的时候，你多大？

吴宇森：我很小的时候，9岁到11岁很迷三国，先是看连环画，还有《三国演义》。那个时候生活贫困，又是迷茫的年代，年少的时候特别崇拜英雄。好喜欢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还有赵子龙百万军中救阿斗。因为实在太迷了，连环画看的又多，再加上喜欢画画喜欢电影，11岁的时候，我就会在一块玻璃上用毛笔画关公、赵子龙的形象，有时也画一些孙悟空等卡通人物。通常都是拿毯子盖住，黑得像电影院一样，拿手电筒照在玻璃上，把画的形象投射到墙壁上。然后左右前后移动手电筒，就看到画面也在移动。

后来到了中学之后，《三国演义》之外又读了历史，比如《三国志》，慢慢发现这些人物还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这时感动我的，除了那个时代的情义精神之外，还有我们中国的历史。三国之后一千多年，纷争不断，一个美好的国家这样多灾多难，让我感慨。后来作为一个海外华人，我很希望看到大家能够团结，去掉成见，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朋友。所以长大以后看三国的感受，和小时候完全的个人英雄崇拜就不太一样了，这时有一种对我们的江山、我们的土地的情怀。

大众电影：我注意到《赤壁》虚构了曹操出战的动机，是为了一个女人小乔。

吴宇森：我不想按照《三国演义》那样来拍《赤壁》，虽然还是吸取了部分《三国演义》的片断。我觉得《三国演义》里面把曹操贬得太低，所以在《赤壁》里我不注重曹操真实的形貌，我注重他的内心，包括他的气质和才情。他是一代枭雄，有他的野心和霸气，但在另一个方面，他的感情是很孤独的，可以说没有真正的朋友。无形中，他就有一种自卑感，狐疑不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安全感”。他有他的才情，因为孤独，所以他渴望的美他很难得到。我利用这样的感觉来表现他对小乔的向往，通过他对一个女性的向往来象征他内心所追求的一种美。像他的诗《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意思是他想找天边的月，可他没有办法够得着啊。历史资料上，曹操从小乔小的时候就和她认识，因为小乔的父亲很欣赏他，提拔过他，他一直很感恩。我就这样根据史料，加上自己的理解，这样来引发出新的剧情。

借助《赤壁》展现中国文化

大众电影：《赤壁》里有周瑜、孔明弹古琴的场面，也有张飞写书法的场面，甚至连蹴鞠都出现了。电影配乐除了用弦乐来作主题音乐，衬托宏大的战争场面外，同时也见缝插针用了大量的中国民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赤壁》是不是你展现中国文化的一个舞台？

吴宇森：我拍这个戏有个出发点，就是希望能多表现我们中国文化。我在外国生活、工作那么多年，发现很多外国人对我非常好，也很喜欢中国文化。中国武侠片在国外很卖座，很受欢迎，但我觉得那样还不够全面。武侠只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他们虽然对我很好，但我觉得他们对我们的了解是不够的，对我们的文化精神了解也是不够，比如做人的风格，他们和我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说武侠之外，我还希望在《赤壁》里能表现我们做人的原则，文艺方面也是尽可能多的去表现。史书上说周瑜喜欢音乐，所以就让他弹古琴。古琴是我们的古乐文化，另一方面音乐还可以传达人的感情。作为周瑜和诸葛亮神交的一部分，他们合奏一曲，在琴声中互相交流了对战争的看法和感受。

为什么用现代的弦乐而不是用古乐来做主要音乐呢？我希望《赤壁》具有世界性，能和全世界的人共同分享我们拥有的三国故事。我们知道，日本有很多三国迷，在韩国，一些三国故事在中学教材里是必修课。虽然大家可能对三国会有不同的见解，但都是从一个根源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他们也能够分享《赤壁》。对于西方观众，他们对我们的历史虽然不太了解，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电影来看，他们也应该能够感受到剧中人物和他们的故事。所以我大胆起用日本作曲家，就是想用世界性的音乐来打动人，诠释故事。

中国的土地，中国的故事

大众电影：这些年出现了不少古装大片，虽然题材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很沉重。我看《赤壁》最意外的是，这么一个战争题材却拍得很有趣。甚至诸葛亮这样的人物，身上都有喜剧色彩。至于孙尚香，简直立即就能让人想起她的扮演者赵薇的另一个角色，小燕子。

吴宇森：这种有趣是在我计划之内的，我要把三国人物做得更人性化和生活化。我们看了很多书，诸葛亮显得很老成。其实他那时刚出道，才27岁，充满了抱负和理想，肯定也会有活泼的一面，一个这么聪明的年轻人，他必定可爱，而且对人生充满乐观的态度。你想啊，为了等一个机会，他可以在田里生活十年！诸葛亮洞察整个世界，了解曹操、袁绍、刘备等所有人，他可以选择最强的曹操，但他没有。他选择刘备，只因佩服他有爱民之心，所以诸葛亮还是很有主见的。我这么理解人物，是希望戏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们生活很接近，不像某些历史片里的人物，和我们距离那么远。

大众电影：《赤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你现在的生活状态以及对人生、历史、社会的态度？

吴宇森：我拍每一部戏的时候，通常都会把我当时的感受和个人的情感，还有我观察到的生活，放在电影里面——不管这是一部杀手电影、小市民电影还是历史战争片。回到国内以后，走在路上我常常看到一张张欢笑的脸，很多人都很乐观，满怀希望。虽然有些希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实现，但大家都觉得，总有一天能做到！这种乐观的心态也影响到我，我这个人以前拍的都是悲剧，但是这十年来，我整个人生观变了，我变得很乐观，我开始觉得，一个电影传达出的信息，应该能让人觉得有希望，让人兴奋。

我以前拍电影，比如《英雄本色》，讲兄弟间的义气，这其实是大家曾经拥有过的，但是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被遗忘和忽略了，好久都没人提了，所以我的电影会把它再讲一遍。其实谁没有义气呢？就说你吧，其实你也有义气，不然你不会帮助别人。现在的环境很安定，人与人之间又有些距离，大家就把一些美好的道德收起来，有些事想做不敢做，有顾忌。但是一旦发生了事情，你看四川地震的事情，就充分表现出来人类之间最难能可贵的那种爱心。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把很多好的东西太收敛了，所以我把孙尚香拍的那么可爱和调皮，有男孩子的作风，同时也有女性的柔美，有主见，同时又有勇气。我虽然拍的是三国时候的戏，但是我希望里面的人物和发生的故事都是我们可以想象、可以接受的。

大众电影：周瑜和小乔的感情戏在《赤壁》里的戏份很重，这在你以往暴力刚烈的男性电影里极为少见。

吴宇森：其实我一直想拍一个爱情故事，只是没有人相信我。别说有的片商，就连我的经理人都不相信。在美国是这样的，如果你拍某个类型的电影成功了，那你就被定义为某一个类型的导演。就像我拍《断箭》《变脸》，有很高的票房，我就被定义成拍大投资动作片的导演。有时候我接触到一些小制作独立电影的剧本，成本很低的，是我很喜欢的文艺片，但是经理人和影片公司都不相信我，也不给我拍。所以有的时候是比较气馁的。其实我很喜欢拍感情戏，喜欢人性的东西。后来在美国，我看到很多来自中国的报道，比如东方时空、凤凰卫视等，里面有很多很感人的故事，这让我觉得我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所有这些促使我回来拍《赤壁》，只有在中国的土地上才能拍出这样一个中国的故事。

和谐不一定是征服，而是互相包容

大众电影：《赤壁》之前，你在北京拍过一部短片《双双与小猫》，收录在《被遗忘的天使》这部合集电影里。这部电影邀请了七位世界级导演，如库斯图里卡、斯派克·李、莱德利·斯科特等，各自拍摄一部以孩子为主题的短片。其他导演的短片风格大体与他们的长片一致，只有你的短片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优美、内敛，饱含辛酸同时饱含温暖。最令人惊异的是，你在短片里表现出来的，你对内地生活的那种熟悉和贴近。

吴宇森：我一向很关心儿童的问题，他们的教育、成长和环境。每年我都或多或少会帮助一些国家的小孩，也包括内地的孩子——做的不多，但是每年都做。刚才说过，我看过很多来自中国的报道，其中有许多感人的故事，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后来有一家意大利制作公司提议，选七位不同国家的导演来拍本地方儿童的故事，我就根据我的所闻和感受，接受了这个工作。那次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北京，走在路上看到那些陌生人，却有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感觉就像是自己的邻居或者朋友，有非常浓厚的亲切感。

后来编剧李樯写出了一贫一富两个小女孩的遭遇，让我有很大的感触。后来我加上穷苦的小孩终于坚持到继续去上学，完成了一个梦，这代表了中国小孩的希望，也是我的一份心。拍的时候我就对她们的生活很了解，再加上我用我两个女儿来做参考。我的两个女儿非常可爱，各有才华，但从小到大有很多争吵，很多不合。当然她们现在长大了，也都明白了。我看到两个小演员，就想到我两个女儿，所以我把我的爱、我的心愿都放在片子里。我非常关心大陆的很多孩子，我将来要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拍摄的时候我就觉得在拍自己的故事，而不是拍一个外国人看中国的故事。

大众电影：短片虽然写的是贫富差距极大的两个女孩的生活，但片子并没有特别偏袒某一方或敌视某一方，那种对“贫”和“富”的自然、平和的态度，令人印象深刻。

吴宇森：所谓贫与富只是金钱上的分别，在情感上、人性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比如说我小时候，家境很穷困，有一两年我们是睡在街上的。我们家是移居去香港的，是住在棚户区。有一年棚户区着大火，火灾之后要等政府重建平房，那段日子我们只有睡在街上。我很了解那种生活。我们有些亲戚的环境很好，可以说是富有，不是首富，但是过得很好。我们去探望他们的时候，都是从后门进去的。那个时候这件事让我心里很不平衡，很不高兴。

就连吃饭，我们也是在厨房里吃，而他们请来的客人却在客厅。我有很多的愤怒、很多的不平。但是后来他们家道中落，我母亲接待他们，反而让出一个卧铺来给他们。我现在可以理解，他们也许不是故意那样，而是当时的环境，还有他们那时的生活，让他们那样对待我们。这让我学到一个人生的道理，不管任何时候，贫与富都是有的，但这只是金钱上的分别，他们在感情上、在生活上很多都是一样。富人能做到的，我们穷人一样可以做到。那时我们家穷，但是我们从来都不自卑，有时候还可以锻炼人的意志。有钱也不是坏事，有钱有有钱的生活方式。小时候我的父亲教我们很多，我们才有艺术的追求，而且丰富了我们的生活。大家生活在一个和谐的社会，不一定非要征服，而是要互相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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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辛加坡 冯湄 苏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