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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在耳

发布时间:2022-03-04 08:39:55 浏览数:

厚 底 儿

栋梁彻底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栋梁猛地挣起身来,向外看去,比墙纸还薄的窗帘破了好些个洞,数柱天光映在栋梁的手和脸上,他瞪瞪眼,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起晚了让栋梁感到惊慌。栋梁是个活得很规律的人,生物钟已经在身体里长成一株小树,树上的每一根枝桠,都细密地连着它该牵动的神经,而早晨该清醒的时刻,一定是这棵树上最坚硬的枝干,枝干每天不动声色地摇落一片叶子,他立刻就能醒来了。可今天这片叶子迟迟未落,栋梁也罕见地沉入一个梦里。

栋梁走出门来,将慌张和懊恼的情绪像捋平衣褶一样安抚了一番,开始练功。

栋梁沉气拔腿,几趟踢下来,满颈的汗珠向下落。如果不挑明他是个演员,恐怕一眼打量过去,认为他不过是个体校里年龄较大的学生。栋梁孩子气很重,但皱纹又令他笑起来就生出一张不年轻的脸。栋梁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团里的女演员看不上他,平常的女人也嫌他没趣儿。于是栋梁生活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练功,清晨练到午饭前,下午睡醒后又继续。剩余的那点儿时间,他会用在剃头和刷厚底儿上。不能小看这两样事,一头一脚,是栋梁台上的脸面。花脸是必须要剃了干净头的,不然不能勾脸,而栋梁的厚底儿又对身高有决定性的帮助。他的厚底儿比一般花脸的都要高,每天刷一遍白漆,干净得过头。

栋梁是市团里功底最扎实的武花脸。男孩子多半喜欢武生,或是老生、小生这样的行当,鲜衣怒马、仙风道骨或是风流潇洒,都是各有所好。栋梁从小是个闷葫芦,有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但下次有可能逼得你无路可退,把挨的“棍子”还回来,所以栋梁很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嗓音一般,相貌只算端正,若是硬去拼命,在些无所长之处用力,勉强只能争得个中等。趁着年少,自己狠心抻开了练,走一条偏路,说不定将来还能算作上乘。栋梁打定主意,分行时要选武花脸,为此他就过起了每天从早练功到晚,一天要洗两件贴身上衣的无味生活

今日迟迟不醒的这个意外给栋梁的晨功泄了点劲儿,让他感觉有点累。栋梁坐在院子里,微微喘息着,开始盘算今天的早餐。栋梁只会去两家店吃早餐,一家油条豆浆,一家面馆。栋梁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吃碗牛肉面。當他端起碗扒完最后几口时,周围才开始有了生气。老旦徐紫华披着一件衣服,走到隔壁去买豆浆油条;青衣、刀马两门抱的唐安刚刚起床,出来取牛奶……

这是栋梁今天第一次遇见唐安,之后他还在楼道里碰着两次,一次错面,一次听见她走上楼去开门。那绝对是她的声音,爱穿中跟鞋,站定了之后,喜欢让两个鞋跟撞一撞,发出点儿俏皮的声音,但今天这种俏皮很敷衍。栋梁闷站在宿舍门口,听她摔上门的声音,心想,她心情不好吗?栋梁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除非他有了想不通的问题。

而今天栋梁的心情就是一般的。他望着镜子,努力掩饰住自己一般的心情,开始吊嗓子。

戏校三载学艺过去,男孩子们都开始变声了。果然有些为了偷懒学文戏的人,嗓子一倒,就不得不换个行当从头学起,或是改武行。栋梁的声线还算平实,况且平时说话也少些,因此影响不大,一切都按他设想的这么走下去了。唯有一点:因为练功练狠了,栋梁的四肢短粗,个子极矮,已经矮得不够男生标准。栋梁心中也明白,自己不是角儿坯子,但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栋梁觉得自己每一步迈在地上,都是四平八稳,因此,栋梁心中很踏实。

他在戏校的最后一年,给招生办做考务,挨个教室发信息表给要报考的小孩填,发到最后一个教室的时候,少了四张,匆匆回到办公室,不料值班的老师都去吃饭了,原件都锁在抽屉里。待他拿着表格回来,教室里只剩一个女孩,坐在窗下树枝斑驳的影子里,瘦得正好。栋梁走上前去,说:“中午老师不在,我刚拿到表,快填吧。”女孩不做声,接过纸的一刹,脸孔被白纸的反光照亮,明艳动人。

栋梁问道:“其他三个人呢?”

“等不住,走了。”女孩抬头,“可我觉得不能让你白去一趟。”

栋梁懵懵怔怔,仿佛参不透她说的话。他垂下眼来,看她一笔一划、力道野蛮地在姓名栏写了两个字:唐安。

栋梁毕业去了市剧团,后来唐安和他的一个小生同学谈起恋爱,为此唐安放弃了更好的机会,也留在市里。之后,发生在这女孩身上的变故,栋梁各式各样的都听了一遍,最后索性听人提到“唐安”二字,提腿走远。在这两个字面前,他就像站在舞台上没有勾脸、未穿厚底儿,自卑得发疼。

“娘娘千岁、三姨妹,细听我说……”栋梁这几日将《大登殿》里魏虎的两句唱练了百遍有余。《大登殿》是《红鬃烈马》的结局,王宝钏寒窑等薛郎,连来带去十八载……栋梁心中过着弦儿,哼起来:“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他是老了,毕业太久,每一次戏中将死,一个“摔僵尸”狠狠倒下,都再不想活过来谢幕了。

唐安的个人专场演出,一连四天俱是大戏,团里能派上的人,这几天基本都有活儿,有的一晚上还要赶几个角色。毕竟唐安有了些年纪,配角也不敢十足十地用最强的班底,生怕哪个把唐安压了过去。魏虎的活落在栋梁身上了——团里还有两个年轻的武花脸,都明白这层道理,一个感冒,一个发烧。

栋梁对这安排倒是无甚异议,每日在家中苦着心练唱罢了。昨天首演《白蛇传》,栋梁除了跑龙套,后头又赶了个与白娘子对打的天兵的角色。天兵不穿厚底儿,舞台上栋梁比唐安还矮一点,猛一对视,栋梁简直自惭形秽。两人对枪对到后面,唐安已经体力不支,栋梁替她咬着牙,打完一场下台来,他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经过这一场天旋地转的打斗,唐安真个比被压到塔下的白蛇还憔悴。栋梁心想:她原来也不是小姑娘了。

散戏之后,唐安为了感谢大家头场演出就如此卖力气,请吃夜宵。栋梁悄悄走在人群后面,企图不让唐安注意到他。其实唐安从未向这边望过,她始终走在演许仙的小师弟和一个臃肿的女琴师之间,三个人不时笑出声来。那个小师弟总让栋梁想起唐安的前夫,自己的同班同学。

到了饭店里,唐安突然举着酒杯走过来,将栋梁吓了一跳。他还未开口,唐安一笑,说道:“今天在台上多亏您领着我。”栋梁看出来唐安对这种客套语气并不熟练。也对,她从来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唐安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没看着:“我平时不怎么来单位,您怎么称呼来着?”

“栋梁,张栋梁。”

“您是哪一年毕业的啊?”

“到今天得有十八年了。”

“啊,那您是我大师哥了。”唐安似乎忘了敬酒这码事,她低头看看手里这杯浅黄的气泡,对他晃一晃,就努力把那些气泡塞进了喉咙。还未等栋梁回敬,转身离开了。

本来栋梁想说明儿还有戏别喝太多,又想说明儿我跟你有两句唱要对,但最终栋梁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背起包悄悄走了。

夜里栋梁睡得很安恬。他梦见自己有一副挺拔的姿骨,全身披着玄金甲,头戴夫子盔,双眉怒立,双目含泪,勾的是楚霸王的脸。唐安在细长的桌案前舞剑,虞歌烈酒劝君王。他就像平日一样静默地立在她身后,看她如意冠下强掩悲痛,身影曼美如同焰火。这个梦他做了很久,醒来后,只有眼中有一抹血丝,余下的一切,就与乌骓马一同奔向了身后看不见的江河。

本来今天栋梁心情一般,但想到晚上与唐安对戏,他就又高兴起来。《红鬃烈马》是个苦情戏,前头《武家坡》几折,纵然主角的境况是一点点好了起来,可每一步都心酸得不得了。这戏有些久经年月的味道,年纪越大的女人越容易演出彩。栋梁想,相比之下,王宝钏比白娘子更适合唐安。栋梁要扮演的魏虎是王氏的姐夫,毒恶心肠,想要害死他们夫妇,奸计不成,反落得个砍头的下场。王宝钏坐在金殿上,亲自裁决了他。这样戏剧性的前因后果,可惜只有短短几句交代,不过,几句也是一段与唐安的曲折,栋梁不能不好好演它。栋梁一边想着,一边到阳台上去看厚底儿干没干,新涂的一层白漆里有栋梁很多心事,恐怕要多晾些时候了。

最末一折《大登殿》开始了,唐安凤冠霞帔无尽光鲜,几番行云流水的青衣行腔震住了观众。要对王允、苏龙与魏虎论罚行赏了,栋梁由龙套带上,哭丧着脸唱:“娘娘千岁、三姨妹,细听我说:你今若是饶了我——”唐安微微侧目,栋梁差点错过弦去,含混地唱了最后一句。“王宝钏”不屑地笑了笑,栋梁低下头,他听见“王氏”吩咐两侧的丑角将他带下去斩首。他知道她根本没认出他来。

栋梁下了台,听着台上“代战公主”已经上了场。那是个毕业没两年的小丫头,配起戏来不知轻重,全卖脸嫩。思及至此,棟梁忍不住走回侧幕。他见“王宝钏”背对着他,还是安然地在椅子上坐着,端端稳稳地唱:“王宝钏低头用目看,代战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她国住几年。我本当不把礼来见,她道我王氏宝钏礼不端。走向前来用手搀——”“王氏”缓缓向前,两手隐在水袖中,预备要甩袖,承一承“代战女”的胳膊,扶她起身。

雪白的袖子飞起的一瞬间,栋梁仿佛看见唐安的脸被多年前那张纸打亮了,神采夺人。

惊 堂 木

二零零七年,九月十二日,晚七点四十六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方洪钊把惊堂木拍碎了。惊堂木碎得很彻底,木屑和着漆在场面桌上结结实实飞了一个小扇形。

其实方洪钊什么出格的都没做,他不过就像往常那样,为京剧演出做一个评书的开场。那天是青衣唐安个人专场的第三天,演《乾坤福寿镜》。这戏如今搬演,都从胡氏雨路失子开始,之前种种俱是不演的。情节太老套,亦无什么有趣的唱腔,哈欠都不值一个,但也正是许多老戏的这个毛病,团里为李洪名和方洪钊找到一个用处:在大戏演出前做评书开场。中间因一些情节所需,也还要上台来补充一些演员不演的部分。大家都以为评书也就是照本宣科,因此原为相声逗哏的李洪名一定可以胜任。不料李洪名听了这安排,不说二话,就推给搭档方洪钊。这工作并不辛苦,团里补贴比平时高,李洪名却连轮流的机会都不要。

众人不解,李洪名含混地解释说自己没有评书门的师父,这样上台,是要挨骂的。有人便问:“你们俩不是拜了同一个师父么?”李洪名道:“评书是要专门去学的,我没有师父。”那人追问道:“那么方洪钊是有的了?”李洪名点头。“如何你没有?”

半晌,方洪钊道:“洪名他爸就是评书演员,所以一直没——”

大家一下明白起来,再不谈讲这事。李洪名的忤逆在团里是出了名的,多少人曾看见他亲生父亲守在家属楼下,骂儿子给门换新锁,还不给他生活费。这些天天在台上扮生学死的人,真看不出那老头也曾是演员。

实在说,这是老年间的规矩,如今没有多少人可尽全地拜师学艺了。方洪钊是台下数一数二寡言少语的人,眉宇间有一种平稳,一点痞气也无,与大部分人眼里相声演员的样子相去甚远。所谓相声“三分逗七分捧”,观众往往连捧哏的名字都记不准,但一场表演的节奏与好坏,全是靠捧哏不动声色给量出来的——量,是句行话,外人不懂得里头的深味。师父很早就说过这话,这倒点醒了李洪名,从此对师弟方洪钊愈发地好。他二人头一次登台,便是李洪名逗哏,方洪钊捧哏。

说起来,捧哏是正经有些委屈的。说学逗唱,能耐一般地学,除了上台时走在前头,什么事都是要跟在逗哏后面的。方洪钊有条好嗓子,四门功课中“唱”这一门唱太平歌词,“学”这一门学戏学鼓曲,他都不在话下,但捧哏在《太平歌词》这样的段子中,只有几句“嗯”“好”“可说呢”,或者来一句,“说了这么半天,您唱我们听听吧。”

方洪钊很难界定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去表演的。他学艺是真学艺,不为扬名立万,只是自个儿喜欢。真到了要上台的时候,有花便需有叶,他是甘心。说到底是大师哥李洪名凭着人脉,带方洪钊来剧团的。直到今日,演出没有变多,成名也不用期许,但比起在市里仅有的两处小茶馆里讨日子,安稳得多。前年剧团整顿,算下来演员都不够撑起一场曲艺专场了。按老礼儿一场要有七个节目,如今团里只余一个铁片大鼓传人,一个唱单弦儿和京韵的老先生,再有便是他们俩。鼓曲乐队拉四胡的人去年办了停职,此后剧团就安排方洪钊在开戏前说书。他想了想,服从组织安排。

这一年里,不多的这么些台演出,方洪钊从没出过差错。方洪钊甚至还有些享受。夏天时演出多,带了长衫、布鞋,穿着小褂走到剧场,撂下衣鞋,去附近少吃些饭,回来后台一换衣服,便上台去。书不必长,每每说到激烈处,将手一挥,垂幕云开,那戏就繁花烈焰地演开了。这时候,方洪钊换下长衫,坐到剧场后排,静静看完全堂好戏。如此一载有余,除过天冷时剧场里没有暖气,长衫小褂里要套毛衣,从无变化。

最近天气已经转凉,今天下午方洪钊还为加衣的事与妻子让云吵了一架。他们结婚不到一年,纵然她的年纪比他小了许多,却也不至于将他当个老人对待。他终究还是单穿着小褂走来剧场,让云不太高兴地跟在身后,准备看今晚的戏。天猛然下起雨来,他带让云一起跑到小饭馆吃牛肉汤饭,溅了些汤在胸前,她撇着嘴说:“明天再洗吧,今天我得回家写稿。”让云是晚报记者,一次看戏时候认识的。她也喜欢坐靠后的位置,后来为了看他,也就慢慢总坐到前头了。

有这么一番,方洪钊走回后台的路上,只觉日子温热,颇是开心。与正化妆的老生王令珂开了几句玩笑,不慌不忙取出长衫来穿。黑鞋白袜是多少年说书匠的本分,身上是雨过天青釉一般颜色的一件旧长衫,领口发旧,隐约露着小褂一抹白沿。方洪钊不慌不忙,用手压了压开衩边上一道小小的褶,就像掩住头发里不经意的灰白一般。检场的小徐走过来说:“方老师,咱们再抻会儿吧,今天下雨,来的人太少。”于是二十分钟后,方洪钊才缓步走上台。

方洪钊走到场面桌后,几句玩笑博了些零散的乐,随后进入正题,吟起定场诗:“寒雨斜山步步惊,路滑失子万念空。奸谗到头自有报,救主还需小寿春。”方洪钊本来是很喜欢仔细琢磨定场诗的铺陈的,这短短的四句话提纲挈领,也引着全场人的注意。不过如今剧场里坐的人没多少,况也不是为了来听书的,何苦费心。这么讪讪地想着,方洪钊已说到了节骨眼:“就这么着,胡氏在寒窑之中产下一子,又与寿春前行赶路。那时节风狂雨骤,山道狭窄,一路上行走十分艰难,偏生,又遇上了不测之事。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咱们闲言少叙,好戏——”方洪钊拿起惊堂木,稳稳一落,“——开演!”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刹,惊堂木碎了,台下终于也全神贯注。方洪钊心中暗惊,眼见着上场口走出的小徐瞪大了眼睛盯着桌子,犹豫着要不要搬下去。方洪钊不作他想,干脆走了下去。

到了后台,见后来的张栋梁也在勾脸了,他今晚演山盗“金眼豹”,是临时来补一个师弟的缺。方洪钊勉强自己招待他一个微笑,脱下长衫,从后门绕回剧场,看戏去了。

方洪钊走进倒数几排的座位里,几个大惊小怪的观众盯着他低语。若在平日他定要还个客套笑脸的,但今天这场意外,让方洪钊实在没力气了,一下坐进椅子里,仰起了头。鼓点儿催紧了“胡氏”的脚步,台上的唐安不紧不慢地显着能耐。方洪钊听到丫鬟“寿春”说道:“啊,小姐,方才我去买糕干的时节……”那声音既远且空,不像是此刻台上的戏中人发出,竟像是记忆中哪位少女,一声跳脱出来。

是了,方洪钊想起来,是有这样一个少女,声线格外地清泠,不多说话,开口仿佛有一束寒意。那是一个时常坐在后排看戏的女孩,不知姓名,偶尔与他相谈,莫名地不厌生。自从遇着让云之后,让云喜欢近些看他,因此他常到前头坐在她旁边,再没见过这女孩。

结婚后对这一段故事忘得差不多,今日忽然记起来,倒觉得心中一动。那少女分明说过,自己在这剧场里呆了很久了,砖瓦都是旧友,不过与方洪钊能够短短地谈天,更有趣些。可她分明是很轻的年纪。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他抬起头来,十分惊讶。那少女正在他身后,垂眼瞧着他。方洪钊不觉有些发窘,抬起头来道:“你很久没来过了。”

“我一直都在的,是你后来不喜欢坐在后面了。”少女似有一丝委屈,眼波柔缓地腾起薄雾,“今天以后我真不来了。”

“你生气了?”方洪钊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问。两人间隔了二十许的年月,但他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可她又好像一泊水一样的难以捉摸,他并不能再探深些了。

“不是生气。跟你……跟你聊天挺好的,突然一下见不着了,会有点可惜吧。”少女埋下头,“我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转学了?还是父母要搬走?”

“都不是。反正就是得走了。”

方洪钊想,自己恐怕是问得过了,她也许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方洪钊又想,该问问她的名字的,不然以后再想起她来,仍旧是团模糊的影子。

“我是花绫。我走了。”猝不及防。少女没有说“再会”,以往,她总是要说,“方先生,再会。”

方洪钊怔怔地看着她跑出去,转眼看看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散了戏了,四下里寂静空荡。

转而又有人拍他左肩,他欣喜地回首道:“你——”

“方老师?”方洪钊猛然睁眼,小徐喊醒了他。这梦境内外的急速转换令他渗出一头汗来,几乎感到眼睛里的血丝在跳动。

“散场了,方老师。差点儿把您锁里头,赶紧回家吧。”小徐拿着他的长衫和包,有些不耐烦。

“那惊堂木——”

“哎,用了多少年的老家伙,碎了也就碎了,明儿去红旗路买新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东西?那碎了是不是……”

“怎么?”

“没什么,”方洪钊不知哪里觉得被揪了一下似的,问道:“就觉得这样的老东西坏了,是不是不太好?”

“能有什么不好,方老师您赶紧跟我出来吧。”小徐拉着方洪钊走出来,一边落锁一边道,“我听我爸说,过去是有些‘文革’那会儿就有的老东西,不太干净,后来差不多都烧了,况且每天十点以后剧场不留人,也就没出过事儿了。您要是刚才就在里头睡着了,那我才真不敢说呢。”

“不敢说什么?”

小徐“咔”的一声将最后一道锁拴好,帮着方洪钊把长衫叠好塞进包里。“方老师您饿不饿?”

“不饿。”

“那我再去吃点儿,您赶紧回家吧。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说,哈哈。”小徐一溜快步走着,很快融进华灯夜色中。

方洪钊一个人站在剧场门外,想到这一晚的未完之事,怅然若失。

責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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