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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手艺人

发布时间:2021-08-10 08:50:14 浏览数:

一门手艺,就是一段历史;一个老手艺人,就是一段历史的秉笔者。

大至一座城一个国,小到一座镇一个村,总要有一门手艺梳理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的慢生活,总要有一个身负手艺的老艺人伴随着慢生活,活在人们久远而温馨的记忆里。手艺人在,手艺就在;手艺在,五里之风和十里之俗就在;五里之风和十里之俗还在,往事就在,乡愁就在,世人在纷繁的俗世里退避三舍暂且滋养自身的水土就在。

从这个意义上讲,一门手艺,一个老手艺人,尤其是一门故乡的手艺,一位故乡的老手艺人,就是故乡常年不灭的灯盏。

我临时决定重回故乡,便来自一门存在于世的手艺的招引。

本地最大的那座城市的民俗博览会展区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我遇到了那些纯粹而深沉的蓝。那些略显粗糙的棉布之上,白色的线条就那么白着,蓝色的背景就那么蓝着,那种冷静的处理,你甚至不能再用什么去叙述它们。但是,当简单的白色线条与蓝色背景交织在一起,一切就变了。那些简单的素布之上,幻化出了桃园结义,幻化出了柳毅传书,幻化出了水漫金山;幻化出了幽兰暗放,幻化出了寒梅傲雪,幻化出了蝴蝶翩跹;幻化出了小桥流水,幻化出了塞外寒月,幻化出了日暮乡关;幻化出了秋收之乐,幻化出了婚嫁之乐,幻化出了天伦之乐……

我惊异于它画面中呈现出的古朴与简洁之美。但我更惊奇于它的出处:每一條长长的蓝色布尺的一角,都用一枚纤细的曲别针别着一张长方形纸片,纸片之上,我们乡的名称赫然印于其上。没错,这些被称之为“蓝印花布”的民间工艺,正是来自我的故乡。

心情是五味杂陈的。但占据内心最多的,竟是惭愧和不安。就像和儿时一起过家家的好友在另一个没有瓜葛的地方偶然相遇,面熟,却又互不敢相认。站在民俗博览会的展区里,我惭愧于对蓝印花布记忆的衰退,不安于对故乡感情的消散。我被这天然的色彩蛊惑了。我分明在儿时的老家见过这种纯粹的蓝,但究竟是如何见过的,却又全然不记得了。站在那些蓝之中,突然有个冲动的想法:我决定以探寻一门手艺的方式回乡,寻找我失去的蓝。

站在我面前的七十多岁的长者老刘,他是我所能打听到的我们乡最后的蓝印花布传人之一。

对手艺人的了解,多来自于影视剧和五花八门的书籍。这其中的手艺人,他们以手艺传家,对待手艺,就像对待宗谱一样谨慎、恭敬,手艺之上,镀满了厚厚一层严苛的规矩。譬如,很多手艺就明确规定: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为了一门家传技艺不被外人所知、所得,耗费青春、搭上性命都值得。关于与手艺同生共死的传闻和故事,我已听过许多,因此,面对手艺和手艺人,我一直心存一种莫名的敬畏。

我原以为,作为一名手艺人,老刘应该是藏着掖着的,唯恐被外来的居心叵测的人偷走其中的精髓,此行必然有所波折。但他不是这样。与老刘同村的初中同学告诉我,老刘和我臆测的手艺人截然相反:谁想来学,他都尽力教授;谁想来看,他也热情招待。

听说是为探访蓝印花布而来,老刘很开心,敞开大嗓门,让他的老伴给我和同学用黑陶白底海碗倒了两大海碗的白开水,同时笑着摇了摇手,以示自己没有给我们倒水的原由——那粗愣愣的手掌之上,裹着一种因常年浸染而深入肉中的蓝。那是蓝印花布染料的颜色。

老刘说,染布的手艺是说不出来的,你就看着我怎么做吧。

小院不大,老刘在小院里一刻不闲。先用豆浆、石灰、蛋清混合作为防染浆,透过印版刷在白色坯布上。老刘说,花布印染使用的坯布是棉布,选好的布料不能直接印染,必须先经过脱脂。晾干坯布后,还要再用靛蓝的颜料水煮染,待布干后刮去灰浆,才会呈现出那些美丽的蓝底白花。

我没走过去看他的染缸,但我能看见,他将一匹匹脱脂的白棉布轻轻放入缸中,用木杵搅拌、浸泡,良久,才用手拿出来。而此时,布已经是蓝色的了。他将刚刚染出的布挑起来,挂在小院里那些电线般规则的麻绳之上。小院里,那些滴滴嗒嗒的蓝色,从布匹的身体里无休无止地流出来,砸到地面。地面上,黄色的土遭遇了蓝,并皈依了蓝。

一阵风吹过小院,两扇枣木院门动起来,无数枚树叶动起来,藏身于屋檐瓦砾间的杂草动起来,那挂满院子的蓝印花布也动了起来。风吹蓝印花布,像风吹蓝色云朵。每一朵云都围着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绕,它们绕得有鼻子有眼儿,但不往你身上扑,所以也并不觉得眼花缭乱。

那一刻,忽然觉得,这就是复制版的天空。甚至可以说,是天空复制了蓝印花布的蓝。高处的蓝、低处的蓝以及土中的蓝,形成对峙又相互交融。像墙,但比墙要柔软;像水,但比水要温暖。蓝和蓝里面通透、清爽,反射在眼睛里,眼睛里时而风起云涌,时而安静如湖。

闭上眼,听风过耳,听阳光提着自己轻巧的小脚步在小院里来回走动,恍惚嗅到,那些蓝印花布的蓝,缓缓地散发出一种草木的香。

没错,就是草木的香。

现在,我必须要重点提到这种蓝和这种香,提到一种名为蓝草的植物。

那些碧绿至深沉的蓝草,棵低而叶肥,春秋之季,它们在房前,在屋后,在山间,在田野,在桥头,在井边,自顾自地生长着,不间歇地向四外爬着。普天之下,似乎就没有它不能长的地儿,似乎就没有它不能走的道路。它们那么心安理得地长在那里,虫不咬,畜不食,人也不待见,可谓是无用之极了。

但是,自然之道告诉过我们:无用之用,往往就是大用。所谓无用,只不过是还未遇见它该遇见的人,经历它还未该经历的事而已。或许,唯有乡间的蓝印花布工匠们懂得蓝草们的价值。蓝生两季,小暑或白露,正是乡间蓝草郁郁葱葱、铺天盖地的季节,工匠们就如采药的医者,背着篮筐,走向蓝草最为茂盛之处,将那些肥美的叶子采摘下来,以备日后加工染色之用。除了这些工匠和乡间老农,极少有人知道,每一片绿油油的叶片中,其实都藏着一个一尘不染的蓝天。

我们这个地方算是一个古县,两千多年前,一位承前启后的大学者曾在此为吏,教化百姓。他写过一篇名为《劝学篇》的文章,其中说到,“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世人读到此处,多以青色蓝色翻译之,却很少有人知道此中的蓝,正是采自本乡本土的蓝草的蓝。

这位老夫子晚年曾在本地开坛讲学,最终也葬在此地,至今还被乡人们拜祭。读《劝学篇》,我常会想,被老夫子搬入文章之中的蓝,何尝不是老夫子的自喻?而今蓝草无存,夫子空留坟冢。面对荒凉的山野,忽而想到,无论是蓝草还是老夫子,又岂不都是已经绝迹的乡绅,都是一种身居山野却品格高贵的所指?

平心而论,他们完全有资格配得上“高贵”这个词。桃李满天下、文章盖古今的老夫子自不必说,就是这野生野长的蓝草,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腕儿的植物。《诗经》就曾吟唱“终朝采蓝,不盈一詹”。你看,三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窥探到一株野生草木的高贵。反复吟诵这散发着草木馨香的诗句,可见先祖们正是在恰当的季节,采下这些放肆生长的野草,晾晒,揉碎,与白得没法再白的石灰搅拌在一起,在奇妙的化学反应之下,做成了蓝靛,这原始的,色泽艳丽而纯净的涂料。

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一种颜色的痴迷,其源头往往是对祖先的痴迷。像血液一般,祖先们以一门手艺的方式,把他们喜爱的颜色代代传承了下来,并且以为我们也会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生时珍爱、死后传递。他们以为,数千年后的我们仍会被一道纯洁的蓝光击中内心。

想起来了。想起我儿时是怎样见证它的蓝的了——这是一种在我生命中占据着多么重要位置的颜色。小时候,母亲就曾无数次用苘麻的蒴果沾着这种颜料给我印额头。苘麻蒴果呈不规则的半圆,顶部呈现出齿轮型的花状。母亲拿苘麻蒴果当印章,沾着用一丁点儿清水和蓝靛和制的颜料,给每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馍馍头顶印上一朵好看的小蓝花儿,似乎不印上这枚小印章,白面大馍就是身世不明的野孩子,就是来路不正的不合格產品。

母亲给馒头点完了印花儿,便俯下身子,在我额头之上也轻轻地点上那么一下。母亲的手轻轻地点下来,像天空上的白云偷偷亲了我一口,那种微微冰凉凉的感觉,直入心底,说不出的骄傲和舒服。有一抹蓝顶在面额之上,我每时每刻都感到额头发亮。这是母亲授予儿子的勋章,是作为一个儿子所能领受到的莫大的荣誉。多少年之后,我在人生的路途中不时地获取了各式各样的奖项,却从未有一个抵得上母亲赐予我的那枚蓝色勋章漂亮。

临走之前问老刘,蓝印花布还有人买吗。老刘的脸顿时就昏暗了,他的大嗓门不见了,只在唇齿间低低地压出几个字:很少了。老刘说,都说蓝印花布颜色土气,画面俗气,已经少有人喜欢了;老刘说,老工匠们死的死,老的老,全乡满打满算也没几个人在染布了;老刘说,染制蓝印花布工序繁琐,来钱又慢,没多少人愿意学。老刘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南方打工,另一个在村边建了一个养鸡场。儿子不愿意接手祖业,他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儿子尚且不愿接手,更妄论孙子了——这是我当时心里的想法,但我没对着老刘说出口。

与老刘告别。老刘的最后一句话是:终究是一门手艺,要是失传了,怪可惜的,到了下边,老祖宗都会埋怨。

我听出了他心里的悲戚和荒凉。这句话我无力接住。

从蓝印花布作坊绕道回老家,小住了几日。临出发的前一天,帮着父亲和母亲收拾房子,从犄角旮旯里扫出一件玩物来。是小时候玩过的泥塑猴子,猴嘴大张,笑声似乎要扩张到脑后边去了。白灰的底部已经碎掉,未碎掉的上半部分,大红大绿大蓝大紫的颜色依然那么肆无忌惮地亮着,仿佛二十多年的时光丝毫都未曾侵扰它。我当然记得它,它是我某一年的寒假里最心爱的玩具,我抱着它吃,抱着它睡,抱着它爱不释手。忽然有一天,它就不见了,全家人翻箱倒柜,怎么找都找不到。为此我还大哭了一场。

我从未想到今生今世还能与自己儿时丢失的玩具重逢。巨大的幸福与细微的悲伤混合在一起,让我不胜唏嘘。

更让我唏嘘的是这泥塑手艺。这是小郭泥塑,我乡的另一门民俗工艺。故老相传,此工艺源于咸丰年间,师法天津泥人张。旧时艺人先在泥模上涂上白粉作底色,再根据需要涂以胶水调出的大红、桃红、翠绿、金黄、大紫、碧蓝等品色颜料,最后用墨来“提神”,晾干后携至集市或走街串巷售卖。泥人的题材无外乎杨家将、白蛇传、三国、西游、菩萨、寿星、仕女、娃娃等,作品并不写实,而是将所塑之物进行夸张处理,在捏制中做到“不似之似”。

这些泥捏的小玩物,并非登得上大雅之堂的物件,但是便宜、喜庆,多少年来在本乡落地生根,长盛不衰。早些年,谁家孩子没有把玩过小郭村捏制的泥塑呢?我的爷爷玩过它,我的父亲玩过它,我小时候也玩过它。以此类推,我们家甚至是我们乡任意一家,最美好的童年,都是和小郭泥塑拴在一起的。

手艺人施展手艺,在于糊口。然而,当更为花哨好玩的东西出现在生活中,那些古朴的手艺就显得有几分捉襟见肘了。我的听闻是:本地中小学把小郭泥塑引进了学校和课堂,开设了泥塑艺术课,老艺人手把手地传授孩子们泥塑的制作工艺。我的所见却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光耀本乡的泥塑手艺开始式微,手艺人也越来越老,泥塑面临后继乏人的危机。

无论是所闻还是所见,无论是蓝印花布还是小郭泥塑,无论是无望地坚持还是寄希望于隔代的传承,其实都在昭示着一门手艺的凋零。

岂止是蓝印花布和小郭泥塑,在我故乡,越来越多的手艺已经凋零不堪,乃至彻底灭绝;越来越多的老手艺人袖手而居,乃至丧居山河。那些磨刀手艺,那些剃头手艺,那些木雕手艺,那些烧陶手艺,那些剪纸手艺……那么多曾经高贵而质朴的手艺,那么多曾经高贵而平凡的老手艺人,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历史。而且,这种历史仅仅是断代史,并非长盛不衰代有赓续的通史。他们,只存活在父辈和祖辈的记忆里,并且我知道,记忆是无法传承的,即便记忆能够传承,附加在记忆里最为温暖的年华是绝不能传承的。也就是说,这些与手艺和手艺人相关的记忆也会消失,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

再过些年,若我以一个本乡人的身份在本乡探寻手艺和手艺人却一无所获的时候,我还敢自称是本乡人吗?

手艺,曾经温暖内心的灯盏,它开始慢慢暗下去,慢慢凉下去,慢慢低下去。我们的手中,技艺将不存;我们的眼中,技艺将不存;我们的心中,技艺也将不存。

该消失的必然会消失,谁都拦不住。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时代在发展,生活在变化;我也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我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依然无法平息,因为我更明白,有些物质不是纯粹的物质,在物质之上,那些物件上承载的家族记忆、故乡记忆,是不能也决不可与金钱、物质等价的。只因它们无价,心存它们,便是温暖。

在老技艺危机、老艺人危机的时代,我们已经羞于停一停脚步,向固守传统的它们和他们行一次注目礼。当物质的故乡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大面积坍塌,我们已经无需留下它们和他们承载着的精神的故乡。

我必须再一次以决绝和不舍的心情,写下旧时的手艺和旧时的老手艺人。我必须再说一次,它们和他们,才是故乡常年不灭的灯盏。豆大的灯光,在城,在镇,在村,在无数个夜晚昏黄而孤独地亮着,时有轻风来吹,它不灭;时有细雨来袭,它不灭。深夜远归的游子,远远看见一盏灯在故乡的腹心亮着,心里的暖就会被一点点地点燃。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门手艺,一个老手艺人,又是故乡的灵魂所在——手艺在,故乡就在;老手艺人在,故乡就在。

我的故乡还在吗?我不敢回答。

是的,我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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