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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消逝

发布时间:2021-08-11 08:47:08 浏览数:

我用自己,表达蓝印花布的美,行走在人群里,我如此孤独,蓝印花布,如此孤独。一切事物,在即将消逝的时候,都会迸发出绝世的惊艳,从此,只留倩影在传说。

妈妈用一条蓝白两色百子图的被子等来了我和弟弟,然后我们又在蓝印花布的襁褓里长大。江海平原上的七十年代也许家家如此,蓝白二色成为生命最原初的颜色,是蓝天和白云,也是栀子花和百褶裙。工作以后,赫然惊见它竟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还没有老呢,怎么好好儿的,包裹我童年的那匹布就成了文化遗产呢?

家门口就有一个蓝印花布艺术馆,馆里住着工艺美术的大师,他出了好几本书,介绍蓝印花布的历史、纹样、流传,告诉世界蓝印花布的印染技艺就要消失了。馆里陈列着从各地收集来的布料和纹样,还有面目慈祥的老奶奶每天来织布纺纱给游客们看。但是我并没有因此找到回忆,反而开始思索,我们做的这种保护、传承和研究的工作,在方式上究竟有没有问题。当我们去各种展览会展示这些即将消失的技艺时,我们究竟想告诉世界什么。

后来,我又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最初生产蓝印花布的印染厂,以前外婆她们就是把自己织好的土布拿到这里来上色印花的。厂房已经破败,有一半租给了外贸公司加工床上用品。几个工人一边刮浆一边闲聊,外面的草地上,也是闲闲地铺着几百米的蓝印花布,等待晾干。我走到车间里,看见白色胚布被绷得紧紧的,在机器上淬着火,开始激动起来,难怪那些布有着凤凰涅槃的美,蓝与白,蓼蓝与棉花,世间最平常的植物在烈火中相遇,像芸芸众生中的两个人,在爱情里相遇,转瞬间变得不可一世。可是工人们告诉我,淬火只为把胚布上的杂碎过滤掉,为的是好上色。那上色印染用什么?化工原料冰醋酸。

我坚信这不是最古老的方式。小时候我摔破了手,外婆会把蓝色染料抹在伤口,说蓼蓝是清热消毒的,如果里面有冰醋酸……终于,沿着那个小镇继续走,经过解放街,经过一片片开满棉花的田野,我找到了一个农家作坊:蓼蓝和巨大的卷心菜混生着,鱼纹的蓝印花布和黄豆晾在一起。

穿长筒雨靴的主人从黑坛子里舀出一勺气味怪异的粘液,告诉我这叫糟露酒,就是米酿成了酒以后却不沥清,连坛子放在屋檐下,经历日出月落一两年,然后按一定比例和进煮布的小青缸里着色。真正的蓝印花布,来自米酒、棉花、蓼蓝,它们都需要在阳光下长久地生长,也果然需要火,每一匹布的生成都是大自然和人类手工诗意的化学反应。

那个老人的手,苍老,有褪不尽的蓝,他带着自己的老伴和三个儿子媳妇,整天在作坊里忙碌。我在想,他老了怎么办,谁来替他收那些晾挂在高高竹竿上的蓝花布。他的孙子孙女都出去读大学了,都说不会再回来。这些布也许可以流传下来,而技艺,将要消失。我把很多个秋天的下午耗费在他的作坊里,买了很多布回家,做窗帘,做桌布,装裱好挂在青砖墙上,请老裁缝盘成细密的蝴蝶扣,缝进古典的衣饰。我用自己,表达蓝印花布的美,行走在人群里,我如此孤独,蓝印花布,如此孤独。一切事物,在即将消逝的时候,都会迸发出绝世的惊艳,从此,只留倩影在传说。

我还穿着蓝印花布做的衣服去了云南,我在那个梦中之地陌生之地的客栈里醒来,每天,嘴里衔着绿檀木梳,将手伸到腋下一粒粒摸索盘扣,从木格窗里俯视丽江的巷子。去听了泰安村子里的老人唱纳西古乐,那些我不懂的歌谣,一听就知道离我多遥远。玉龙雪山下的村民,为我,为一群群游人扮演多年以前的马帮,叫天,天答应,叫地,地答应,叫云,云会来。已经消失的远古的剽悍弄得我热血沸腾。但是那些马儿,不再负载传说一样的生活,它们在茶马古道的旧址上驮着一批一批不会发酵成好茶的游人,用同样的沉默。作为过客,我浮光掠影地经过那里,并拍下自己骑在马上的影子。

临走时,在丽江的古城里,我得到一句祝福,纳西族的老人,款款地写下那句行云流水的话语,还有年月日。我的名字,在远古的图画象形文字里复活,重新获得时空,我泪流满面地看着它们,我不认识它们,它们比梦境还要难懂。这样的东巴文字,原本是纳西族的原始宗教东巴教教徒用来书写经典的,纳西语发音作“思究鲁究”,是“木迹石迹”的意思,既是见木画木,见石画石,也是留记在木头和石头上的迹印。它和大自然之间的关系,是那么意味深长。老人写完字就去打跳了,我没有问那句话是什么。二十个字像一群安静的舞蹈,栖息在象牙黄的东巴纸上。

东巴纸坊是我最后流连的地方,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纸,据说是用生在海拔2400米的瑞香荛花树皮和构树(即楮树)皮制作成的。荛花既然有微毒,想必很艳丽,而构树更常见,在我江南家乡的屋后,至今长着一棵构树,鸟儿爱吃上面橙色的果实,我以为这是南方的树,我们也叫它野杨梅。竟然不知道,它也可以生得那么高、那么远,可以在一个古老民族的古老工艺里,变成书写典籍,书写木迹石迹的一个文化符号。花草的叶子嵌在纸浆里,淡淡的黄,淡淡的紫,淡淡的蓝,淡淡的植物的形状,但是没有芬芳。它们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真想不走啊,用一生剩下的时间,学会做这样的纸,再学会在这样的纸上,写下生命里的木迹石迹。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小说里,有个会自己用植物做纸的女子,那个美好的过程,使她老得特别慢。

回去以后,我常常与后窗的构树对视,它浑身挂满了梦一样的橙色浆果。它如果知道自己从生命中剥离下来的一部分可以如此美丽,会不会生出一颗去向远方和高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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