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形成的社会将和地理意义上的社会一样强大。因特网将成为今日所谓的“民族”的大熔炉。在因特网巨手的拨弄之下，地理概念日趋淡化，人类将拥有单一的集体意识和集体职能。

混沌学告诉我们，即使再微小的举动也会产生放大许多倍的效应。时至今日，这一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静夜独处，我会凝视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上面标出了61000个遍布全球的因特网路由器。我想象着我从这里发出一个思想火花、一种观点，然后异国他乡的某位将此观点传播给他的同行，循环往复，直到电子传播类似和尚诵经般不断重复。

干草

过去2000年里最重要的发明是干草。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在一切更早的年代里，都没有干草的踪影。文明只能存在于温暖的气候中，只有在这里，马儿才能啃食着牧草，度过严冬。如果冬天没有草，马儿就不能果腹，没有马就不会有人类的城市文明。在所谓黑暗年代（指欧洲中世纪的早期，自5世纪到11世纪，被认为是愚昧黑暗的年代）的某个时候，某个湮没无闻的天才发明了干草，在森林里遍植草料，收割、储存的干草使得文明越过了阿尔卑斯山向北挺进。因此是干草哺育了维也纳、巴黎、柏林，还有后来的莫斯科和纽约。

电池

电池，几十亿年来第一种容量较大的便携式能量包。

这些令人瞠目的便携式能量装置为无数多细胞生物的发展拓展了空间。有史以来第一次给了地球以眼睛和耳朵，全方位拓展了生命的认识领域。朴实的电池还有它结构复杂的后裔——燃料电池，它们通过为无数独立漫游、无插座的人造物体提供能量，已经开始为世界带来一连串令人振奋的革命性进展。

从政治角度而言，由于晶体管收音机和移动电话能够无情摧毁集权信息控制的一切可能，它们无疑是有史以来反对集权的最强大武器。

科技突飞猛进，最终可能实现人类向外太空移民的梦想——或者拯救地球免于致命的撞击——但这些都取决于人类随时随地存储、汲取电源的能力。一切自动化的人造物，从传感器（照相机、显微镜、加速计、无线接收机、碰撞监测器等）到效应器（发动机、螺线管、转换器）都需要电作为动力，而且即便这些人类智慧的产物具有不依赖日光（或钚）的特性，它们仍将需要电池存储能量以备不时之需。索尔·斯皮格尔曼（Sol Spiegelman）曾经说道：“核酸造人，目的在于能在远到月球这样的地方繁衍自身。”人类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反过来又发明了电池。

篮子

我看到有些可敬的参与者似乎没把约翰武断的截止期限当回事——那么，我也要不守规矩了。我认为要找到比篮子更重要的发明绝非易事。如果没有放东西的容器，我们就不会形成任何社会集合——没有家和家庭生活，没有劳动分工，也没有人类。

对我来说，篮子的排名不应在干草、马镫、印刷以及你们所提名的其他东西之后。

尽管我们在谈篮子，但是我对丹·丹尼特（Dan Dennett）选择电池表示异议。不错，它们的确具有丹尼特所称道的那些美德（我还郑重考虑过推举随身听为影响人类生活最大的发明。随身听实在是一个怪胎，不录音的磁带录音机），但是人类为之付出的代价呢？所有现存的电池（尽管不是燃料电池）与生俱来地污染环境，又浪费资源。制造一节碱性电池耗费的能量6倍于它储存的能量。不错，我们有充电电池和太阳能电池，但它们效率低下、笨重不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用于发明“更好的”普通电池的一小部分精力可以再生，那么困扰现代文明的一次性精神将显著减少。正如伟大的生态思想家加里特·哈丁所述，如果你胸怀世界，垃圾就永远丢不了。如果在下一个两千年来临之际再问我们同样的问题，我们讨论的将是一种与治理废物有关的发明，以及我们对它的看法。

避孕药

计划生育（如果要表述更为具体一点，就是口服避孕药）。

为什么？因为女性藉此挣脱了无休止地生儿育女的羁绊，意味着女性从此可以和男性一样，有效地传播文化基因。和基因一样，文化基因也要争夺被复制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人类的思想和文化。孩子较少的女性可以传播更多的文化基因，这就改变了有效传播的文化基因的种类，包括其他发明、科学、艺术、宗教和媒介的文化基因种类。

飞行器

我的选择是飞行器，一种贯穿于神话核心的发明。史前人类发明了炉灶、舟船、轮子，战胜了火、水和土。但是人类对空间的征服，则滞后到20世纪，直到我们有了飞行器。

航空器对人类认识的改变是进化难以预料的。另一方面，航空器又使得武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运输以一种进化史上前所未有的洲际规模进行。肯尼迪机场上一个突变的流感病毒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就可以传遍全球。因此疾病史上的传播时间也从以月、年改为以小时计。

今天，天涯若比邻，无论我们想与世界上哪一处的人会晤，都只需不到一天的旅行。我们因而熟知了国界以外、乃至一切奇特的事物，古代的恐惧和偏见得到了广泛改变，作为外延的有限新闻电视网即时传递世界各地的信息。但我还是认为，真正的人际融合才是前所未有的、更重要的发展。今天，在那些蛮荒之地，仍然存在着社会纷争的噩梦。

最后一点，飞行器的发明意味着人类在分配食物和其他资源方面有了一个全球性变化。在相互依赖中运作的世界经济资源交换，把人类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两百万年前，食物和石器的资源流动对人类进化有着特殊的意义。但即便只是在两千年前，也没有人可以预见，飞行器的发明会导致如此规模宏大的资源交换过程。

印度——阿拉伯数字系统

我最爱的发明是位值计数制，并以“0”这个符号代表一个不存在的数字零；它标志着现代数学的诞生。印度人可能早在公元前的一千年间，就已经发明了这种计数制，但是印度数学家和天文学家阿耶波多第一在公元五世纪末首次将它系统化，然后由阿拉伯人传到西方因此有“阿拉伯数字”一说。在此以前，即使再简单的算术运算也是冗长费时的，因为那时罗马人和希腊人采用的都是烦冗的“罗马数字”——今天在西方还偶有应用。无庸置疑，一切科学都离不开数字零和位值的发明，以及用一个符号在等式中表示未知数代数字都源自印度。如果没有这一切，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数学发展，不会有微积分、牛顿或伽利略的科学。而且，没有计算机，根本就不可能有现代世界。

大学

我的选择是大学。知识在协同作用下增长——通过无数神经元、神经元族的传播活动，而且神经元族分布在有思维能力的个体之中。大学，它使大量知识基础相近的个体非常接近，展开丰富的交流，引起集体神经元——的跳跃，并且不断地创造新知。大学正在拓展人类的视野。

擦除器

擦除器，还有删除键、修正液、宪法修正案，以及其他一切能让我们回头改正错误的东西。

如果不能后退、擦除、再来，我们就不会有科学模型，也绝无机会形成政府、文化或者道德规范。擦除器是我们的告解神父，我们的赦免者，也是我们的时间机器。

供水系统

我提议供水系统，即由水管和下水道构成的系统，它们把净水引入室内、带走污水。我坚信，在阻挡疾病和死神方面，其他任何一种发明都无法与它平分秋色。如果没有供水系统，这么密集的人口，根本无法维持生存。要看相反的结果，到一个没有干净水源的可怜的城市瞧一瞧就可以了。

衡量一项发明是否重要，另外一个标志是它能够造成何等的混乱。供水系统再一次名列前茅。通过降低婴儿死亡率，供水系统给人口爆炸火上浇油；它还让拉斯维加斯这样的地方榨干了周围土壤的水分。

我还想把供水系统这种发明的重要性提到进化的高度，和语言相提并论。千万年来，地球上的生命不断创造出新的方法攫取水源、沿水而居。但自从有了供水管，人无须将就水——水流到了你身边。

城市

如果要求大家选出惟一一个最重要的发明，那我们无可避免地陷入无限后推之中：如果汽车是最重要的发明，那么将燃烧式发动机置于何地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据此，而且考虑到每个人都会推荐自己专业领域内的发明，我要推荐的是一切发明的总合：城市。或者至少是充当信息存储和检索工具的现代城市。网络和电报的出现大大加快了信息的传播速度，但在此以前，是城市拉近了信息的距离，将它以明白易懂的方式组织起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原先的地方性社团其作用宛如集体思想存储器上的文件菜单，将不相干的技能和知识组合在一起、分门别类放置。

当然，至少就我们寻常所说的发明而言，城市并非合适入选。它是无数发明的总和，缺了其中任何一项，都不会有我们熟悉的现代城市。

我对于那种认为过去两千年间有一个“最伟大的发明”的技术救赎式的主流文化模式实在难以热心。随便哪一个发明，其结果要么是苦难，要么与发明者的意图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实用价值。我不认为人类在进步，我认为人类是在不断演化和适应着瞬息万变的时间和事件。人类不是真的后浪推前浪，只不过后浪非前浪罢了。

扪心自问，是否愿意调换自己生存的年代？决不！但是另一个时代的人是否愿意和我交换呢？我想也不会。就拿一个生活在公元650年左右的中世纪北欧人为例，他会不会喜欢无痛拔牙和马铃薯？毫无疑问，他喜欢，但他愿意放弃一个上帝独享荣耀、宇宙万物秩序井然的世界来换取一个变幻莫测、不敬上帝、充斥着杀戮、贫困和痛苦、比中世纪还要水深火热的新世界吗？他会放弃按部就班式的生活和信仰换取网上冲浪、享用塑料盘子里被加工过的食物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我对人类寿命延长不感兴趣，我绝不认为人活到200多岁是什么好主意，我可受不了180岁的阿道夫·希特勒。因此我丝毫不以为演化出长寿人群有什么好处。尽管有一些长寿的妙人儿能够创造伟大的艺术和发现，但是还有大量的白痴为众人的生活添乱，还有更多冷漠的家伙袖手旁观，只等烟消云散——他们这些人都将活上好几百年，芸芸众生可真要头痛欲裂了。

每当我看到一个发明，我总是立刻看到它的反面——甚至更糟，还有与它不相干的东西。塑料是一个不错的例子。制造某种不朽的东西，好主意。我赞同。但我们滥采石油制造塑料，开采量大到不计成本的地步，只有短暂的政治事件才会令石油开采受到干扰。凡人脑想象得到的一切细微之处，都有塑料的身影。在“一次性”物品上使用不可再生的资源，最让我切齿。远古的水藻跨越千百万年的时光，被现代人开采制成包三明治的小袋或者装腋下除臭剂的器皿，然后在新泽西的垃圾填埋场里慢慢腐烂。真了不起啊！

还有一例——铝。铝曾经一度价胜黄金或铂金。为什么？因为铝实在太难提炼了。但时至今日，你去一家热狗摊档，摊主也会用铝箔包速成动物脂肪交给你，然后你吃了热狗，将铝箔一掷了之，它就会在垃圾填埋场终其余生，这难道就是后铁器时代的绝妙主意吗？

印刷机=每周电视全球新闻；内燃机=愚蠢浪费的机车；镭=切尔诺贝利；计算机=芬兰色情网站；麻醉术=为过时的电影明星整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即使再怎么关键的概念也变得毫无价值。一切抽象方法都不能引领我们找到真理——定义也不能。回顾人类过去取得的成就——金字塔、算术、物理学、黄色的塑料玉米叉——再一想，哇，世界是可以被认识的呀。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宇宙可以被理解，但我们也无法证实。我们只是有这么一种信念，我们迫使自己相信，我们的努力和思想与真实一致，宇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能理解它的运动，至于背道而驰的信念——哼，那总是会导向疯狂！

科学只证明了一件事：无！nothing！没有什么是伟大的。如此，从这个结论中可以得出其他一切。不幸的是，现实如此复杂，思想这般狭隘，从一切证据中我只得归结为：事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有幸得到的只有惊讶和敬畏。

200年后，斯蒂芬·霍金的观点会变得陈旧落伍。我们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将被取代而湮没无闻，也可能径直被遗忘在历史烟尘里。你可能会以为我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但事实上我不是。我渴望科学不断拓展它的疆界，揭示更多的神秘。我希望人类基因组工程继续进行，尽管只涉及全球十分之一的人口，而且，我相信人类的社会进化过程是，而且将永远是人类发展的最关键所在。我们所做的再小的事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尽管它们不一定是积极的，但是它们也推动了时代的车轮。我只希望我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在平衡表的正方添上一笔。如果我能做到，那我就功德圆满了。我知道自己的立场有矛盾之处，但我可以接受矛盾，与矛盾共处。

那么，过去2000年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呢？

没有“最伟大”的发明，它们都很杰出而且让人彻底地瞠目结舌。它们都是我们咽喉处锋利的长刀，我们仿佛身处万丈危崖，悬命于一线。当然，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正是不畏浮云遮望眼，一览众山，看风景的绝好视角。

（摘自《过去2000年最伟大的发明》，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