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界限”的失效。毫无疑问在任何一个时代里这样勤于质疑、不甘盲从的人群都是开宗立派的先锋，所以不能不说是这样的台北，这样的氛围为“河床”提供了一个温暖湿润的生长气候。

“开房间”计划始于2011年，计划的英文名称为“‘Just for You’ Festival”，即“只为你”节。“开房间”计划“试运行”的第一个地方是台北的八方美学商旅。八方美学商旅是台北一间旅店的名字——旅店为异乡人的梦想提供临时的落脚地，在当下又衍伸至色情文化的暧昧字眼，一个有家未归却住进旅店的人，无疑是一个伤感故事的开始。从八方美学商旅开始，“开房间”将戏剧的戏份大大划了一块给“环境”。但相较于后来在美术馆空白空间里的自在书写，旅店由于自身承载了一些语义，使进驻的“戏”建立在了涂抹、改写的基础上，并交叉与再生。而表演空间向日常空间的转移，也使戏剧局部脱离消费场域，进入了自循环的私密场所，从意义上来说，更关注了个人以及对个人的“治疗”效果。

这种行为与外环境的关联让人联想起北京90年代的公寓艺术——以夫妻艺术家的居室为中心的家庭创作活动。这项创作活动开始于宋冬和尹秀珍夫妇在十二平方米的窄小居室内创作的许多方案和装置作品。而其外在社会背景是9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刚刚萌芽不久的前卫艺术一方面失去了官方展览空间，另一方面也为大众文化所抛弃，于是被迫后撤，作为各种“地下”群体在替代空间出现的大环境。只是台湾的体验因为起步早而更加私人化、个体化。

如今“开房间”的实施地点从旅店房间迁移到了视觉艺术的地盘——美术馆，开始试着从名分上将剧场作品与美术展览的边界彻底打破，不知为何，让人想起了两百年前的徽班进京。2013年的春夏，每逢周六、日的中午，台北市立美术馆都排满了等待预约的观众。因为这台美术馆密室的演出每天仅开放10个场次，而每次仅允许一位观众入场观赏——这是一场过期不候的只为“你”而做的演出。

戏外戏与展中展

河床的舞美（如果可以称作的话）向来有别于现代化的大型布景工厂，他们的“道具”地位很高，大多为纯手工制作，且都被当做单一艺术品对待，赋予深意。就像这次在台北市立美术馆这样完全把整场演出融进一个传统概念的展览里一样，谈不上谁辅助谁。在美术馆的两个戏码，《不会有人受伤》由郭文泰执导，剧中他让演员将观众引向车辆驾驶座，通过将车窗窗框放大缩小、车子前后移动来推进拉远观众的视线，上演了一场“人肉3D”。道具被人为3D视觉化了，而且骑在观众身下，也许观众也变成了道具。

《四季》的场景设置则是走着“从密室到地下室”的路线。演员引导唯一的观众坐到一位画家面前，演员和画家分别是区分不清真容的兔子脸和液晶屏幕脸。前半部分的演出内容都是画家的绘画过程——从具象到无形，从缓慢到失速。画家的行为失控后，观众被引出密室，带到一扇通往地底的门前。从门口艰难地窥探，可以看到门里面地底下的人正以麻绳围地造楼，并根据图形发展出一系列相应的仪式行动。

《不会有人受伤》的主题是郭文泰提出的“911”议题，而《四季》则来自导演何彩柔亲人的一场葬礼。它们都没有传统的文本叙事，又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混合叙事”，这就是“总体剧场”——通过语言以外的语言开发，讲的是潜意识层面的故事，像一场动态的展览。

由八方美学商旅转移至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诚品画廊以及国家美术馆，场域转换的结果，实质上演变成一个套嵌式行为，即展览一个表演现场。于是“开房间”计划的观念本身也成为可供阅读的案头对象。策展人兼导演郭文泰解释说，“大多数的戏剧演出安全地将观众与演员区隔开来，允许观众躲在观众席的黑暗里，失去个体性并隐匿在群体之中，但这种群体的安全感其实存在着危机——集体的经验抹除了个体间相遇的直接性与独特性。”而“开房间”从旅店到美术馆，“虽然空间改变，但实验力度仍然不减：打破观众与表演者之间的界限，同时存在看与被看，找寻共融的可能。”

河床剧团最令人感到趣味的所在是，它一直位于表演空间（特指剧场）、日常空间以及展览空间的临界地带。“河床”二字按照剧团创始人郭文泰的说法：“河”暗含了“动”，“床”让人联想到“亲密”与“梦境”，结合到一起，“河床”就像是“流动的梦”。这个词可以概括剧团极富电影感的拼贴风格。而“河床”本身还有这层含义——它藏匿于河流之下，人们虽然看不到它的富饶，但却知道它就在那里。

河床的“河床”

往前追溯，河床剧团的创始人郭文泰从业以来的经历似乎也折射了一个先锋流派的成长。高中时， 郭文泰曾在很多传统文本叙事的剧场作品中演出，范围从舞台剧到浪漫轻喜剧。他坦言的确是这段经历让他体验到了实现一个剧场作品的全过程，但同时也让他感受到了戏剧的虚伪。“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角色有过真正的联系，我总是痛苦地意识到他们和我、他们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间的鸿沟。”直到参加了玛丽莲·阿瑟姆（Marilyn Arsem）在波士顿一个小美术馆进行的演出。

那时候的郭文泰还是一个塔夫茨大学的新生，刚刚接触了传统文本主导以外的剧场形式，刚刚知道了舞蹈剧场、知道了感官元素还可以代替语言叙事。而玛丽莲·阿瑟姆从1975年就开始了多媒介表演创作。当时玛丽莲的拼贴式演出无疑震惊了这个剧场新人：缝在鱼身上的鸟的翅膀，烘烤掺杂了自己头发的面包，裸身躺在床上以骨覆体，以及一个年轻女孩吃着土状物体。这些难忘的画面抽丝剥茧地唤起了郭文泰对剧场的丰富感受，“像从心里的隐蔽山谷生出了美丽传说。”而且，它们给了郭文泰一个巨大的启发：戏剧可以没有语言文字。

玛丽莲的“诚实率直”在那时的郭文泰看来是里程碑式的。她在演出中并不将自己藏在角色背后，从不假作他人；她在作品里的行为无比超现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戏”。她唱歌，缝纫，烘焙，裸体，用一切行为构成“故事”。那场演出之后，一系列属于自己的画面式记忆袭击了郭文泰：祖父带着氧气面罩躺在医院的床上，依赖机器完成最简单又最重要的人体功能；孩提时代的自己在社区图书馆看着关于世界大战暴行的图片，被成山的尸体无可遏制地吸引又生理性地厌恶。玛丽莲的意象威力从未褪去，它们此后担当了他的工具和媒介，帮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恐惧、幻想、欲望和绝望。

“当我们看着镜子，我们其实从来不看镜子本身——它的木框架和反射着光的镜面。我们只通过看它看到我们自己。好的剧场也有相同的功能，它是一种通往自我意识的艺术途径。”

意象剧场与潜意识剧场

1976年，戏剧学者邦尼·马兰卡（Bonnie Marranca）将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理查·福尔曼（Richard Foreman）与李·布鲁尔（Lee Breuer）等三人的作品，用意象戏剧（Theatre of Images）归类起来：在意象剧场中，类似绘画与雕塑的表演特质被强调，让这种剧场转化成一种借由感官来激化的空间取向演出，从而与以现行叙事为主导的时间取向作品对立起来。

风格成型后的河床剧团，其富有潜层意识的视觉语言运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意象剧场的砥柱人物：罗伯·威尔森。郭文泰坦言这名美国前卫剧场导演以及他背后的视觉意象剧场对河床的创作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河床剧团甚至有过一部向罗伯·威尔森致敬的作品：《罗伯威尔森的生平时代》。但有趣的是郭文泰却从来没有看过威尔森的现场演出。“威尔森有一种能量——即使只是听闻他的作品理念，仍能感觉到一些外溢的力量。他的概念为我的早期剧场探索提供了骨架，但正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演出，所以他的最终成像并未对我产生限制。”建立在威尔森这个骨架上的血肉，仍旧是他独一无二的东西。

在威尔森的意象剧场里，演员总是用缓慢下沉的动作改变观众的心率，以物理改变观众体验的方式，对线性叙述做出挑战。“这是基于舞台摄影和文字说明的基础上，对精确度和统筹控制的全情投入。”威尔森的作品计划得当，使用的线索干净而干脆，色调醒目又冷漠，舞台极简而富有机械感。作为一名“观众”，郭文泰说他能从这种近乎数学的舞台美学中看出类似于蒙德里安画作里的精确，以及罗伯·莱曼（Robert Ryman）全白油画（white on white painting）中的荒凉。而他自己的作品显然更加有机和质朴。

河床剧团曾被评论作“潜意识”剧场。必须强调的是这里的潜意识既有对威尔森以心理病态剖析为基础的创作方式的借鉴，又与那种晦涩的不近人情的符号化不尽相同。河床更感性，更多从玛丽莲·阿瑟姆处继承来的柔软感知。郭文泰形容他的作品线条是“弯曲的，钝而锈的”，他的舞台也更多一些时间带来的垂坠感，以及一种手感粗糙的衰败。河床的作品在动作设计上，考虑了很多演员作为“人”的特质，不像威尔森历来喜爱让“人”躲藏在面具后面“隐喻”。这是一种精神内核的取向区别。“我们更加重视直白与即时性，演员只是利用身体和行动作为运输他们心灵的工具。他们不是提线木偶，而是有疼痛感、有骄傲的本体的人。”

20世纪初在中国大陆，由旅美学者洪深从“Drama”一词译出的“话剧”，奠定了大陆近现代戏剧的语言基础。但这种强调语言至尊性的“说话之剧”，在繁荣之余也将大陆的近现代剧场艺术孤立起来，与古典戏曲、当代艺术中的视觉艺术泾渭分明。其实当舞蹈家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与前卫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将五十年代在黑山学院迸发出的实验火炬传递至纽约格林威治时，各种有别于正统剧场的表演艺术就出现了。由偶发艺术、裸体演出、即兴舞蹈结合来自音乐、美术、舞蹈、电影等不同领域的创作里，意象剧场与罗伯·威尔森只是个中一粟，至今也无人有权判定这些本就意在拆除门第的运动归属何处。

长远来看，艺术运动的地壳变迁在艺术史的航拍图上从来看不到，人类愿意去制定边界、又推翻陈旧，是因为需要寻找规律以便概括世界、以及需要寻找更合时宜的规律以便更好地概括世界。但是往往矫枉过正画地为牢，落入自欺与不诚实。而河床很诚实，它的作品不需要观众绞尽脑汁去“想”，它正以一种微观的观察方式和斑斓的表现手法阐述一种“一个人”的生存心情：零碎、小带伤感，纤毫毕现又微言大义。你只要通过感受就能收获许多。（编辑：曾莉莉）

1-2 > 河床剧团作品《美丽的莎士比亚》

1-2 > 河床剧团作品，2013开房间计划《不会有人受伤》

3 > 河床剧团作品《美丽的残酷》

1-2 > 河床剧团作品《Electric X！》

3>河床剧团作品《C.A.Tinquero剧场集锦》

4>河床剧团作品《爆米香》

1 >河床剧团作品《变成云的男人》

2>河床剧团作品《罗伯威尔森的生平时代》

3>河床剧团作品，2011开房间计划《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