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人人能做；清楚明白的叙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清楚明白、生动可读的叙事，少数人能做，多数人不能做；经典而有警世价值的叙事，只有很少数人能做。这就是叙事极易又极难的道理。但有一点需要说明：那些做出生动可读或经典警世的叙事的少数或很少数人原来也是普通人。为什么普通人做普通的叙事，却有如此的差异呢？为什么教师做教学叙事，也有如此的差异呢？我认为，要抓住“具体”这个关键词：具体是教学叙事的灵魂。

可是，单纯而笼统地讲“具体”，还不成，那样反而把“具体”讲抽象了。我们要学会的是什么？概言之：学会“具体”的艺术。

最近读了陈琳老师写的《辩证实践外语教育途径》，颇有感触，书中列举了多种辩证关系，“辩证”二字在处理教学诸事中具有普遍意义。用到教学叙事中来，我们可以说：具体的艺术，就是辩证的艺术。

首先，我们研究一下：教学叙事说具体的事，并不意味着说所有的具体事，而是特定的具体事。举例来说，口头叙事的典型样板是中国的传统评书。听书人坐在书场，一听就是一两个小时，书的魅力何在？评书艺人只说具体的事。但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也“叙事”，讲孩子被狼叼走的故事，开头镇里人是专心听她的不幸的，但后来大家就不愿意听了，为什么？因为那已经是大家知道的事情了。一个人向你讲他每天的饮食起居，也是具体的事情，如果没有特殊目的，你肯定不愿意细听，为什么？因为那里面没有新东西。于是，我们发现，评书叙事有三个特点：第一，讲具体事；第二，讲人们不知道的具体事；第三，讲人们感兴趣的具体事。

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下，教学叙事必定要说有关教学的具体事。中国古代便有良好的教学叙事传统。国学大师钱穆写《孔子传》，里边有很具体的教学叙事：他引述《论语》中一长段孔子与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孙华讨论求学和人生问题、“各言其志”的现场实录，弟子各抒己见，各展所长，孔子随机点评，谈锋甚健，师生话语交错其间。钱先生具体叙述后方评点之：“此章可见当时孔门师弟子讲学欢情之一斑。”人们都认为《论语》这部书是儒学的“理论”著作，其实，里面有不少精彩的教学叙事，如叙述孔子与弟子一起郊游：“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鲁国的地方），风乎舞雩，咏而归。”我在高中读书时就特别喜欢这一段，孔门师生的胸怀、雅趣与诗情被永久地浇铸在这二十七字当中，但其核心依然是教育与教学。

另外，我们知道，教学的书面叙事比口头叙事有更大的难度，因为，写教学故事不可能像说书人那样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这就要求叙事者在选取典型精辟的具体事的同时，掌握具体修辞的功力。这类语词应当具备五个品质：简练，连贯，独特，易懂，恰当。在Helen Keller的The Story of My Life中有多段符合这五个品质的文字，仅举一例：

Have you been at sea in a dense fog， when it seemed as if a tangible white darkness shut you in， and the great ship， tense and anxious， groped her way toward the shore with plummet and soundingline， and you waited with beating heart for something to happen？ I was like that ship before my education began， only I was without compass or sounding-line， and had no way of knowing how near the harbour was. “Light！ Give me light！” was the wordless cry of my soul， and the light of love shone on me in that very hour.

I felt approaching footsteps. I stretched out my hand as I supposed to my mother. Someone took it， and I was caught up and held close in the arms of her who had come to reveal all things to me， and more than all things else， to love me.

这是一个看不见、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孩子会见开启她终生教育历程的“贵人”时的瞬间感受，这感受是由非常具体的意象、想象、体验、隐喻和接触的细节组成的，但它不仅给人们以极大的震撼，而且也给每一个试图学习教育的人以深刻的启示，它使我们每一位教师在和任何孩子接触时都掂一掂教育责任的分量。

我们学习教学叙事，还应当注意几件事：

第一、简练不等于概括。有的老师不愿意叙述事情的整个过程，于是他便概括，殊不知，人们听教学叙事，读教学叙事，要的就是品评那个过程，你只是说：“经过我耐心的说服和讲道理，最后，这个孩子想通了，以后，他总是大胆地在课上回答问题。”我们想了解的就是你如何耐心，如何说服，孩子如何想通了，他如何大胆地提问题，在如此的“叙述”中，这些东西都被“概括”这个东西掩盖起来了。

第二、具体不等于繁琐。有的人叙述一件事有个习惯，从头到尾细细读来，真正是不折不扣的“time order”。在这方面，我们要学习中国古代学人的“史笔”：具体，简练，一字一褒贬。我们叙事是为了显示教学的道理或方法，所以，我们只说跟核心点有关的事情，一切无关的细节，都要删去。

第三、生动不等于枝蔓。绘声绘色就会生动，但是，生动要紧扣在点子上，我们经常看到有些不很专业的人在电视上绘声绘色地说事情，多余的内容，多余的话语，多余的动作，多余的叹词，多余的眼神，最终把主题冲淡了。司马迁叙述项羽未成事前，曰：“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这60字把项羽一生的成败根由都写进去了。

第四、剪裁不等于片面。叙述一次校本教研活动，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和话语都陈述无遗，剪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在剪裁中要把这次活动的特点突出出来，而不是只讲好的这一面，不讲差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