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学教了20多年地理学，谈起“地理学家”和“地理”之关系，有些像说绕口令，越想说清楚，越是口吃。“地理”一词何其寻常，难以像“物理”引人敬仰。而地理学家也就是记录者罢了。古希腊有位叫“阿拉拖死你”(Eratosthenes，公元前275～前193年)的哲人，他把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命名了地理学家(geographer)，即“地球”(geo－)和“记录者”(－grapher)。若此，人人都可成为地理学家。旅行者可以用游记等方式记录异国他乡的山水物产、风土人情；乡绅也可以在私人笔记中记下乡土的一草一木，一田一屋。而今高中的地理老师告诉学生们，学会徐霞客式的旅行，沈从文式的乡愁，也不能称自己为地理学家。因为高中课本上的地理划分自然地理学、人文地理学以及相关技术，如地图与地理信息系统等。那么什么是地理学家的地理?看看他们平素里聊些什么，或许可以体会一二。

一日我与昔日大学同窗小聚，其中有几位一直靠“地理”谋生。一位现在美国知名大学地理系供职，他的研究内容集中在地理信息系统应用和地理计算上。国内高校和研究机构纷纷聘请他做客座教授或客座研究员。当问及忙否，他说自己飞行在国内外不同城市之间，各个城市的星级酒店就是他的家，标准化配置的房间几乎让他感受不到城市的不同。他在各个空间节点之间跳动，飞机将这些节点联为一个网络，然而他却感受不到节点的差异。那些被数字化的现实世界就是他的地理，它们都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既有美国每个角落的土壤类型，也有中国的每一条道路名称。他要做的就是分析数据和遥感影像，告诉人们世界不同地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30年前我们读大学时，教材里尚无“3S”这些尖端科技的词汇。所谓3S是指现代地理学技术中的遥感(RS)、地理信息系统(GIS)、全球定位系统(GPS)，而今玩得转3S的人，就业出路极好。然而一位放弃地理转而经商的男生却打趣地说，他如今新学的知识只有“大S”和“小S”。

另一位同学是圈里有名的自然地理学家，他对地理有不同见地。他顺着美国教授的话题说，他的学术灵感不是来自计算机技术，而是来自野外调查。他的地理就是不同区域不同的自然环境。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看那里的独特之处，然后找出形成原因和对人类活动的影响，例如每年降水将哪里的土壤冲走，有多少汇入了河流，农民的粮食减产了多少，河床抬高了多少。按照孔圣人的“和谐”逻辑，最后轮到我这个非著名地理者发言：我嘛，也喜欢到各地走走，既不是因为被邀请传道授业，也非为了游历祖国的山水，而是去看人。何为我的地理?那就是每一地方的人们所告诉我的地理。地理渗透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融入他们的情感中。山水是他们的衣食来源，房屋记载着先辈的历史。他们比我们这些“学者”更懂得爱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之所以如此定义“地理”，是因为我贴着“人文地理学者”的标签。

何为地理学家的地理?它们是虚拟的、真实的、情感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