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苍白的灯光照亮黑黢黢的粮仓,蛛网处处扯棉拉絮,粮食已经霉烂腐黑。几位雇工戴着口罩将烂粮一锨一锨铲装起来,一袋一袋往外抬,地上映出的是一截一截的阴影。
几十吨粮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搬出来的,工程相当浩大。想必当年粮食也不是一天两天倒进去的,仓满了,大铁门从外面一锁,几十年都没人过问,成了鼠蚁的天下,风一刮就闻到一股馊粮的味道。
周围的居民受不了,大声地咒骂着,但粮仓的主人马忠良两手直握着拄棍敲着地面放出话来,谁动我的粮仓,我就跟谁拼命。提出处理掉陈仓烂谷的后人一时下不来台,涨红了脸。
在有粮的和平的人人不储粮的年代,他守着这么大一个粮仓不让人动,镇上所有的人都戏谑他是“有粮之家”。
这样的戏谑使活了八十九岁的马忠良微微战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谁也听不清的低沉回应。
这个粮仓是解放前,他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在里面装满粮食以防荒年。
他是曾经挨过饿的人,上个世纪荒年接荒年,饿怕了一代人,过来人回首那些个年份不禁涕泪交流。多少年过去了,那种饿,掏心的饿,饿死人的饿,都无法被平静和遗忘覆盖。
让人活、让人死的粮食成为他们的心结,浪费不得啊,浪费是会遭报应的。吃完饭,碗舔得干干净净;掉饭桌上的饭粒和馍馍渣用拇指一粒一粒沾起来放进嘴里;食物掉地上,捡起来,吹吹干净再吃下去;炎热夏季馍馍做多了放着长了花花绿绿的霉菌,拿起来掰碎,切一根大葱,铁锅上灶,滴四五滴植物油,一顿爆炒,就着咸菜当一顿饭来吃……粮食就是命,不信哪一天给你们断了粮试试。
麻袋里要装满粮食摞起来,面柜里也要时时装满面,这样才感觉踏实。
在这关紧门窗、生活越简约越好的时代,后人们早已不知道藏粮的重要性,看着上辈人的种种举动,脸上微微带着震惊睁大眼睛。
钢筋水泥的城市迅速崛起,到处拆拆建建,马忠良的粮仓终于也是保不住了。
空气在炎热中颤动,车子开到粮仓门口平稳停下。汽车里的马忠良满头的银发与白色无檐小圆帽混为一体,由后人搀扶着下了车。强烈的光线似乎刹那间可以让他灰飞烟灭。
他用手挡在额头上,微微眯起眼睛,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走到麻袋跟前,俯下身抓起一把烂粮,历经风雨沧桑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松了手。一粒粒粮食像是在黑暗中被烧灼过的黑色尘末,承载着朝代兴衰,一代人的命运从手指缝隙簌簌往下流淌,在阳光下变得粒粒饱满,流光溢彩。浑浊眼睛里的黑白世界也跟着慢慢转变成了年轻时的彩色,血液在脉管里翻涌。
大时代背景下的临潭,犹如电影开映,消失的历史尘烟,崩塌在日光之下的废墟瓦砾,遥遥远远的那些与血肉相连、如生命般贵重的粮食以及围绕着粮食的那些年份,那些纷繁往事,在他胸腔之中晃动。从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开始,摇摇晃晃地又在他面前从头活了过来。
二
寒风呼啸,路上都是积雪的泥泞,马车碾过之后,留下两条长长的车辙。
一条平静的大河,从东边蜿蜒而来,闪烁着隐隐的波纹。沿河而建的木结构房屋层层叠叠。
天刚亮起,房屋上头炊烟袅袅。
早起的人用扁担钩着两只木桶,吱扭吱扭地走向河边。在临近河水的湿地上随便刨了个坑,渗出一汪清澈透明的水。
这河正是洮河的支流,环城而过。人们习惯来河边洗衣洗菜取水。空地上的官井是几百年前就有的老井,无人问津,看上去显得过分委屈,可是这委屈跟谁说呢?这里的人爱清洁,觉得井里的水不及流动的河水干净,吊桶的长麻绳放下井的时候,绳上的脏水也滴滴答答一同落入井内,而且河水也比井水用着方便。
木桶里面舀满了水,再挑起来,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穿旧的棉袄两袖弯弯的。挑水人走进了曲折的小巷,一闪眼就不见了。
坐在平板马车上的女人棉衣棉裤,一块绛红色羊毛围巾,笼在头上,悄悄地望着。堆堆囊囊的铺盖下还有一个孩子,歪头倒在女人的膝盖上睡着了,露出的半边脸稚气未脱。
女人二十四五的年纪,但微显的驼背和脸颊上快要涨破血管的高原红,让她沧桑了不少。她沒收拾好的头发飘出来,蓬松干燥。出过门的人会一眼识出来,她来自番地。
孩子是个女孩儿,梳了发辫,五六岁的模样。小而洁白的手指蜷缩着,穿着条绒面儿的棉衣和碎花棉裤,都是崭新体面的。
城门刚开,城墙头上的士兵照例敲了几声锣。熟睡中的小女孩被锣声吵醒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双大眼犹如杏仁儿,睫毛很长,仿佛要垂到眼睛里去。
马车平平地驶入已经烂得不成样的城门,门洞顶黑黢黢的,像是烟熏火燎过的。两边都是土楼,也是灰沉沉的,像是没住人很久了。她悄悄地望着,每家的街门上头都种有菊花,开过之后连着枝叶都成了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土楼上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腰身取下支窗的棍子,合了窗户。看着这个人影儿,她眼里闪出一丝恍惚。
城内比城外热闹了一点。客店、饭店、米面行、油坊、布店井然有序,时而有人进出。也有街边小摊小贩,起火开张卖早点的,罗列琐碎物品出售的。一个文人,穿着灰土布长衫,在街的拐角上简简单单搭起供桌,研墨铺纸,早早做好帮人写信写状纸的准备。这大冷天的,这么早就出来营生。他将双手笼进袖筒里,抬头望去,灰沉的天,像是又要下雪。
车子停在了一家粮号前面,牌匾上是偌大的“永泰和”三个字。里面的柜员个子很高,戴着纯白的无檐小圆帽,黑眉乌眼,满脸的青胡碴子。他正拎着鸡毛掸子扫柜台上的尘土。
女人跟驾车的师傅指指那店铺,说:“先在这儿停一会儿,让我瞧瞧再说。”
小女孩也跟着女人向那店铺望去,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只见一个十多岁、孩子气未脱尽的小男孩,背着斜挎包,头上是狐皮的护耳帽子,穿得也挺厚实,从店铺的里间掀了门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