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输给了她

　 ——《霸王别姬》

　 他，是男人，亦是女人……

　 忘了年龄，忘了性别，只有戏！戏！戏！

　 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癫狂，你也可以说他白痴，但你不能否认他真的深深地沉浸在了里面，很深很深，无法自拔……

　 程蝶衣——这就是陈凯歌导演为我们呈现的这么一个角色，一个灵魂，或许存在又或许虚无，但导演做到了，让这样一种个性，这样一种人生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让人浮想联翩而又喟叹不已！

　 说不出为什么，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无法把自己融入进去，或许是由于对国粹的不了解，或许是对这段历史的不熟知，我总是像一个旁观者看物是人非，看世事变迁，看程蝶衣，请原谅，我更愿意称他为小豆子，这样更是天真，更是可爱，而这我觉得应该是他一生都未丢弃的一种宝贵的性情。

　 我看着他识戏，那残忍的割手指的一幕，是她窑子里的妈妈将他推进了戏台，这样一个陌生而他只愿充当观众的舞台，那一封血书没有让他入戏，只是让他更恐惧、更慌张，对这个未知的行当，对他迷茫的人生！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老练的关师傅让他去成就《思凡》，他却一直记得这样的台词“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直错，一直错，是真的记不住吗，我想不是！这是导演和编剧的良苦用心，一直错，一直错，因为这句错词是真实的他，是他的潜意识，他是男儿郎而非女娇娥，他不愿也不肯成为女娇娥，他就是他——男儿郎……直到张公公要看戏，老板来验戏，无奈啊，现实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把你推进火坑，而你却浑然不觉！然而这次推他的是，是他的师哥，小石头。烟嘴被塞到嘴巴里，淌出血，他却瞬间顿悟，豁然开朗，“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他成了，程蝶衣活了，小豆子死了，一代戏痴诞生了……

　 成长总是伴随着剧痛，一些故事总是难以想象，一些龌龊也确实发生。

　 变态的张公公，变态的女壁画就像刻在身上的刺青怎么也无法洗掉，它们将伴他一生，伴他一世，心灵的伤疤总是看似痊愈，实则早已糜烂。

　 而他，程蝶衣此时此刻却更像是彼岸花，看似娇艳而美丽，然而却开放在地狱之路，开放在腐朽惨败之途！！！就是这样，事业绽放得分外妖娆，心，却一点点坠落，下降……

　 导演用精简的画面描绘这次的首殇，昏暗的房间，透出一路惨白的日光，乘童子尿的白瓷碗，披头散发的张公公，壁上笑得淫荡的女人……仿佛记忆中的场景，遥远而明亮，明亮得无比残忍！！！

　 这是他的人生，只有接受，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只是过于坎坷!

　 这在关师傅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清政府表面上很注重戏曲‘高台教化’的作用，并规定官员一律不得嫖妓。这一来就造成了一个奇特的社会现象：明处的嫖妓没有了，但对于嫖男妓反倒公开和肆虐了。官员和富豪公开做‘狎邪游’，争先恐后到‘相公堂子’中纵情声色。作为‘狎邪游’的副产品，在相公堂子中兼学京剧旦角的青年艺人多了起来。他们大多‘身兼二职’——上台唱旦角，下台当相公，专门伺候那些既有钱、又有邪念的老爷们。”①

　 程蝶衣成了虞姬，虞姬成了程蝶衣……他演得越像，就陷得越深，陷在虞姬的世界里，陷在他顿悟的世界里，只是那个世界没有他，没有真实，在那里他成了女人，成了虞姬，痴情地爱恋着她的霸王，所‘以他爱上了他的师哥——段小楼，那个演霸王的男人，那个让他一生不得安宁的男人，你可以说夸张，你也可以不愿相信，但是这就是事实，镜子里的他从后面搂着段小楼，没有卸妆，那眼神分明是充满女子的爱恋，他离不开他，或许更应该说虞姬始终离不开霸王，而程蝶衣他已是虞姬，他也要让段小楼，成为霸王！这或许就是融入假面的感觉。②然而他不是，他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他入不了戏，他时时刻刻都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戏，只是！从来都不曾真是……所以他爱菊仙，他是身体与灵魂同时依恋着这个女人，这个豪放而自信的女人让他神魂颠倒……这样的事实摆在程蝶衣面前，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因为接受就意味着他的世界，崩塌了，溃败了，他是那样被迫地接受了这样的世界，现在要他放手，他做不到，做不到！

　 他挣扎，拼命地“挽救”他的霸王，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只是当小楼毅然决然地挽着菊仙离开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他——不是霸王，只是小楼，就像那一句“我是假霸王，而你是真虞姬呀！”一语中的。小楼戴过霸王的面具，他却不能扯下虞姬的面具，因为他已然是她，悲凉凄惨的捍卫自己的爱情，捍卫自己心中的神，是项羽，亦是霸王……

　 得不到的最珍贵，现实中的蝶衣无法得到小楼，然而虞姬必须得到霸王，所以我们看到小楼成亲那天，蝶衣画上妆容为袁老板唱戏，当袁画上霸王的妆的时候，他哭了，他知道霸王又回来了……从未离开，没有抛弃虞姬……

　 他的世界离现实更远了，远得已经看不到霸王面具下的人，只是知道还活着，他的霸王还跟自己一样相互爱恋着彼此，小楼，只是尘封在记忆深处……

　 但他又是矛盾的，他放不下，放不开，他不能把霸王和小楼分开，所以离不开，哪怕再辛苦，哪怕小楼再怎么唾弃他，他都放不下，那是他的男人啊，是他的英雄啊……

　 他与小楼的不同或许就是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与布莱希特体系的不同，也或许这就叫做距离……

　 也或许就像是某本书里说的那样：京剧已经彻底地、“成功”地吞噬他的个体生命。③

　 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虞姬，离开了霸王，他该怎么活下去，他该拿什么作为信仰，作为人生的意义，霸王消失，舞台只剩他一人，他是否该继续，还是开始独角戏，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的骄傲，他的倔强，他不相信自己会输了他如此有自信的男人，而且还是输给了他看不起的妓女。

　 真是悲哀的人生，凄惨的人性，命运如此慷慨却又如此吝啬，让他深深陷入戏的世界，而让现实不断来打击他，他爱的人不是他的爱人，这种可怜的三角爱情总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上演不断重复，这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奇怪剧情，实际上我们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惊叹于这样的戏曲天才，他入了戏，成了戏，但还是错了，错在把戏当成了现实，当成了人生！没有人告诉他这是错的，所以就让他一直下去，一直沉浸在戏的世界，最起码他是幸福的，戏能与他为伴，他奋不顾身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在文革的时候，最后的希望也只是沉没，沉没……

　 他被打倒，被背叛，被他亲爱的师哥，被他迷恋的霸王出卖……再让他亲手捡回的孩子推下戏的舞台，他默然，没有挣扎，像个女人为丈夫备好行囊，只是这次项羽还是项羽，虞姬却早已不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有接受……当一群人成为权威，他无法反也不能反抗，因为那是反国，那是造反，他只为戏而生，生命当然也不能为他事中断……

　 这一刻是孤独的愤怒，就像陈凯歌所说电影所要表达的是“迷恋与背叛”，上一部分是他对小楼的迷恋，是他对霸王的迷恋，这一部分无疑是背叛，是小楼背叛良心，是要他背叛京剧，背叛艺术，背叛他唯一的救命稻草……④

　 十一年后虞姬和霸王再聚首，老天爷总是佯装慷慨给不幸福的人以幸福的假象，最后他结束了，用属于他和霸王的剑结束了，也解脱了，离开了这个让他记挂的男人，离开了这个一生的角色，最后是幸福吧……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爬满蚤的袍！注定华丽却无比丑陋，于他，或许是最恰当的阐述。

　他的分外美丽而妖娆的人生以悲剧性的自刎结束是他与现实的不合所造成，他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热爱，这一剑，不是死亡，是祭奠，是牺牲，为没落的京剧艺术而牺牲以保留最原始的让京剧活在人们心中，最起码是他的心中。

　这是陈凯歌给虞姬的成全，给蝶衣的成全，也是给他自己的成全吧。有人这样说“程蝶衣对京剧艺术的追求就象征了陈凯歌对导演事业的追求，只不过陈更像霸王，戏里的霸王跑了，他就去当他的霸王……⑤

　戏就这样结束了，导演给了我们太多的留白时间，镜头一个接一个地轮换色调也很华美，就像京剧中的脸谱浓烈而炽热，却不油腻。橙黄色，真的很温暖，却掩不住电影里透出的淡淡的哀伤，真是天才的对比，色彩的绚烂对比人生的黑白，方能显人生之无奈……

　还有那老北京的鸽哨和空竹声，从头到尾一直伴随电影存在，或许在主角对话的外间屋子，又或许就像主角打开大门看到无数的风筝一样，在某一个隐蔽却无法让人忽视的角落，它们渲染着老北京情调。调制着老北京情怀，酝酿着一种情愫，就像老酒越陈越香，导演充分利用这种氛围，让它不断扩展不断延伸，似乎在不停地告诉人们，这就是程蝶衣生长的环境，庄重而嘈杂，就像他的人一样严肃却不为市井所累……

　就像书中所讲一个戏剧动作便足以透露思想⑥蝶衣与小楼拍照时，他不得已拿烟，拍完后那立即扔掉的厌恶眼神，真是逼真。一个演员能演到如此，张国荣算是登峰造极了，他的死也是像极了蝶衣，自己了断。从此哥哥不再，《霸王别姬》只是过往……⑦

　最后，我只想说他确实输给了她，小楼不是他的霸王，只是输给了她，因为他赢了人生，只因他是自己的虞姬，是艺术的虞姬！就像那一句：“我是假霸王，而你却是真虞姬呀！”⑧留下一世怅惋……

　曲终人散，这是一个男旦的故事，然而千千万万的男旦谁还会像蝶衣一样受到电影和小说的眷顾，他们只是默默唱戏、默默微笑、默默揣摩每一个眼神……

　或许我们应该更深一层看他们。

　来看一下古人对他们的描绘吧——《咏昔日男旦》：体态直欺鲁智深 簪花戴朵顿轻盈 脸庞贴片翻生俏 眉目传情信有神 玉臂佳人知逊色 文身野汉陡销魂 最为得意金莲巧 不许稍长爽半分⑨

　在当时来说这是一群可怜可恨却又可爱的男人。可怜的是他们或许大多都是给逼上这条路的，就像片中的小豆子无奈被割掉六指，窑子里的妈妈实在是养不起他。

　可恨的是他们更加剧了这个已经腐朽没落的去清王朝的糜烂淫乐之风。

　可爱的却是他们那无懈可击的演技，创新的形式确实使中国文化艺术多了一种更迷人的光彩。

　男唱女声本来就是一种畸形，像影片中的的蝶衣一样人戏不分的更是畸形。他或许是错了，把戏当成现实，但他也是在追求“真”的艺术。

　令人惊喜的是当代男旦已有了飞跃的发展。依靠以梅兰芳、程砚秋的男旦的努力，男旦已慢慢摆脱扭曲、恶心似乎只给“老斗”们取乐的个性，开始走向一条真正的反串艺术之路。

　比如原先的《玉堂春》中，面对“蓝袍”的挑逗，苏三不仅不厌恶反而百般迎合，而现在苏三却满是痛苦而麻木，这不能不说是进步。因为原先的不考虑艺术人物形象的迎合正是满足了“老斗”和看客们的精神享受，而现在的痛苦却深刻剖析人物个性让真实显现，而不是供人们玩乐。

　现在男旦似乎没落了，然而近几年流行的一首歌却点燃了我们内心的希望。

　李玉刚以男旦的身份唱火了《新贵妃醉酒》，他的出现无疑让好久都悄无声息的男旦领域重新走入人们视野。

　可以想象：男旦依然会走下去，以艺术的形式!

　 参考文献：

　①《中国京剧》，东旅游出版社，p140；

　②《声飞色舞——京剧密码解读》，译林出版社，庞彦著；

　③《中国经典电影作品赏析》高等教育出版社，236；

　④《影坛三剑客》西苑出版社；p260：“正是他的一个眼神，将<霸王别姬>迷恋与背叛的主题说尽了。”

　⑤《影坛三剑客》西苑出版社；p261：“霸王跑了，他就去当霸王去……”

　⑥教科书：《戏剧鉴赏》，戏剧动作一章

　⑦《我的青春回忆录——陈凯歌自传第①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p172：“他说他能演好，因为他就是人戏不分，雌雄同在，他就是程蝶衣。”

　⑧《霸王别姬》经典台词

　⑨《中国京剧》，广东旅游出版社，序言。